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对于许多宋词爱好者来说,“水龙吟”几乎是苏轼“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和“似花还似非花”的同义语。这并非我们当代人的误解,而是由来已久的现象。
王兆鹏等学者曾做“宋词排行榜”,苏轼这首咏杨花的《水龙吟》总排名在第11位。而从“唱和次数”这一单项指标来看,这首词被唱和28次,在上榜的100篇宋词中排名第三。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柳树姿态优美,富有诗意,而且与“留”谐音,古人很早就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杨花洁净轻盈、飘忽迷离,是春末夏初的标志型景物,更成为诗人笔下感伤春光流逝、渲染离愁别绪的典型意象。章质夫寄赠苏轼的《水龙吟•杨花》,咏叹柳絮飘飞而写思妇愁情, 原词如下: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
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
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
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章楶(质夫)的《水龙吟》,上片正面描写柳花飘坠轻飞,从长堤、青林飞入门户锁闭的深院;下片转从闺中少妇角度侧面描写,她睡醒之后闲看杨花飞舞,视线随花投向远方,满心伤感绝望地想象走马章台、乐不知返的薄情郎。
“章台路杳,金鞍游荡”由几个典故融合而成,其中之一与因为喜欢为妻子画眉而闻名于世的张敞有关。西汉长安有章台街,街边多妓馆。张敞官居京兆尹高位,但是为人洒脱不羁,下朝后经常“走马章台街”,让御吏在前面开道,自己用障扇遮挡坐骑 。后世遂以“走马章台”指代留连妓馆,买笑追欢。
章楶的杨花词中,隐藏着浪子与怨妇的故事,杨花既像是少妇哀怨迷离的心境,又像她不被怜惜的命运。
苏轼次韵和作的这首《水龙吟》,也写了一个分离与思念的故事,却更加缠绵多情。在苏轼的故事里,这对离人正是柳枝与柳花,柳树就是他们相亲相爱的家。
词的上片说:“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几句是对章楶词中“柳花飘坠”“点画青林”之态与“全无才思”之性的回应:
杨花似乎是花又似乎不是花,无人对TA怜惜呵护,任凭TA凋零飘坠。杨花抛弃了柳枝这个家,却又停靠路边不肯飘远,仔细思量,你会发现TA看似无情却怀有深情;抛下温暖的家、离开心爱的人,TA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千般不舍与万般无奈。这两句既写杨花又写游子,命运对TA冷酷,TA却满怀柔情。
然后笔锋一转,“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从飘坠的杨花回望柳枝与刚刚萌生的叶子:柳枝细长柔软,随风飘摇翻卷,像是拼尽力气挽住爱人的手臂,像是缠绵柔曲至极的心肠;初生的柳叶像是美女娇媚的眼睛,她在思念中困倦至极,却又努力睁开眼睛,终于难以支持,慢慢闭拢。这几句体物肖形、形神兼备,塑造出亦物亦人、柔婉多情的形象,灵感可能来自白居易《杨柳枝》诗中“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如柳枝”的诗句。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则是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意,原诗说:“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位思妇埋怨枝上啼鸣的黄莺惊扰她的好梦,一顿棍棒将其打跑;苏轼笔下的这位多情女子,在梦中随风飘行万里之遥,追寻情郎所去的地方,也被黄莺从梦中喊醒。
这几句巧妙回应章楶原词“兰帐玉人睡觉”的构思,既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柳枝在春风中摇曳、柳叶舒卷开合的情态,又合情合理地再现了思妇春闺愁梦的景象,咏物生动真切,言情缠绵哀怨,可谓缘物生情,以情映物,情景交融,轻灵飞动。
章楶原词上片写花,下片写人,合起来讲了一个浪子与思妇的故事。苏轼虽是次韵和作,构思却大不相同,只用上片就写尽了杨花坠落飘飞的景象,讲完了有情人被迫分离、彼此思念的故事,下片即从漫天的飞花转写西园的流水,写春残花落、春光流逝,似乎要为这场别离渲染铺张出更加悲伤无奈的背景。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万物生长,自有归期,杨花飞尽,本来也是自然之理;最让人怅恨者,其实是落花不能重返枝头,就像时光一去不再回归。
早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苏轼走马上任凤翔,十一月十九日在郑州西门与弟弟苏辙经历人生中第一次离别,他就无限伤感地说:“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人生有别,是理性上早已知道的事实,最让人恐惧的是,离别期间,岁月飘忽,人会变老,人会死去。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生命可以重来,离别又有什么可怕?把离别放在流逝的时间、短暂的生命中加以审视,离别才真正令人惊心动魄、怅恨难消,这是苏轼非常独特的感受。
独一无二的生命即使卑微,也值得关注与怜惜。那么,从枝头坠落飞尽的杨花去了哪里?“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就像孟浩然《春晓》所描绘的情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拂晓时分雨已停歇,杨花遗留的踪迹在哪里呢?它已化作一池细碎的浮萍。这既是回应章楶词中“鱼吹池水”的细节,又写出了杨花的归宿,寂寞冷清,令人惆怅。
苏轼在“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句下加了自注,非常认真地说“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这一经验应该与他的弟弟苏辙有关。
神宗熙宁三年(1070)春天,苏辙离开汴京,到陈州做学官。陈州城北有一个大湖,沿湖长满合抱粗的大柳树,苏辙经常沿湖散步,排遣郁闷情绪,写了《柳湖感物》诗寄给苏轼,说柳湖万柳“开花三月乱飞雪”,堕落湖中就会“化为浮萍轻且繁”,并且自注说“尝见野人言,柳花入水为浮萍”。
苏轼不仅次韵和诗,而且离京南下杭州时,途经陈州,还与苏辙共赏柳湖风光。这些经历可能让他对“杨花化萍”之说深信不疑,不仅在《水龙吟》中写下“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直到晚年还有“为问何如插杨柳,明年飞絮作浮萍”“柳花著水万浮萍”等诗句。
漫天飞扬的杨花象征着春光,此时此刻,杨花已从枝头飞尽,大部分坠落地面混为尘土,小部分化为浮萍随水漂流,“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三句巧用数字拆分之法,想象奇妙,极尽夸张,既写出诗人对杨花漂零无主、任由命运摆布的深切同情,更写出对春光骤然流逝、难以挽留的黯然神伤,将惜花伤春之情推向极至 。
北宋中期有位被范仲淹、王安石交口称赞的名臣,名叫叶清臣,是一位苏州才子,写过抒发离愁别恨的《贺圣朝》,词中说“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设想“春色”总共“三分”,其中“二分”是“愁”,“一分”是“风雨”,眼前的“春色”就成了“愁”与“风雨”的组合体。苏轼“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妙句,可能受到叶清臣词句的影响,神意更悠远惆怅 。
在对流水碎萍的凝神细看之中,唱出了整首词最悲伤的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三句词,历来有不同的断句形式,最为流行的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种断句的分歧,与《水龙吟》格律的纷繁复杂有关。
从苏轼词的整体构思来看,起句就说杨花“似花还似非花”,在对杨花飘忽不定的际遇、不即不离的神态进行铺陈,在对有情人被迫分离、牵挂不舍的故事进行敷衍,在对杨花落水化为浮萍、春色尽归尘土流水的现实发出感叹之后,以“细看来不是”对杨花“似花”作出明确否定,得出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结论,也很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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