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柳永写的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当为道貌岸然者不耻与论。但是他的《望海潮》一词怎么也看不出艳、淫、俚、俗之色,相反极为出尘脱俗,雅放欢畅。其词云: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首词是在至和元年(1054)柳永拜访杭州知府孙沔时写成的。据杨湜《古今词话》所载,柳永与孙沔(注:杨湜误作孙何,词学大家吴熊和先生考证为孙沔)乃布衣之交。孙知杭州之时,门禁甚严,一般人很难见到他。柳永欲见之也不得,只好作了这首《望海潮》词,往谒当地名妓楚楚,对她说:“想见孙大人,只恨无门无路。假如知府有宴会,恳请你帮忙,借你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他如果问起是谁作这首词,你就说是柳七吧。”后来,在中秋节府会上,楚楚宛转歌之,结果如柳永所料,孙即日迎接他入府。这是《望海潮》词之本事。下面来赏析此词,领会它的妙处。
笔法大开大阖,气势雅放,眼界宏博,异于柳永习见风格,不再缠绵凄恻,或俗谐低调。这是最大的亮点。上片写杭州城,以“形胜”、“都会”、“繁华”三词总括杭州之重要位置、历史悠韵、阜盛景观,可谓先声夺人,下语铿锵不凡。总括之后,紧接着做细部描绘,街巷河桥之优美谓“烟柳画桥”,市民宅居之雅谓“风帘翠幕”,都市庶众之繁荣谓“参差十万人家”。一幅错落有致的杭州写意图初具规模。“十万”只是约数,略表众多之意。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言:“柳永咏钱塘词曰‘参差十万人家’,此元丰前语也。自高庙车驾自建康幸杭,驻跸几近二百余年,户口蕃息,近百万余家。杭城之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耳。”以上主要写内城,那么城外又是怎样的呢?“云树绕堤沙”,言杭城被钱塘长堤包围,堤上植有青苍葱郁、曲折逶迤的树木,远望必如云雾萦绕,此处著一“绕”字而给人绰约姿态之感。移步换景,纵目望城外钱塘江,则见“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其潮涌凌厉之势或许开启后代苏东坡咏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美誉。钱塘江观潮为时至少二千年之久,宋代最盛,而柳永的《望海潮》当属较早的词中佳构。这些词句,基本上写的是自然风物,接下来写的是市民生活状况。杭州城不仅市场上摆满了珠玑、罗绮等贵重饰物,而且家家户户也财富盈盛,以致富豪权贵们“竞豪奢”,争富斗奇。一方面如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所言“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另一方面也以“珠玑”、“罗绮”之物借代指称娱妓生活,呈现了声色物欲的景观。
西湖则更多地代表江南绮丽风景。词的下片主要围绕西湖美景来铺陈。首先写了湖之大体构造,“重湖叠巘”,意谓白堤将之中分里湖与外湖,湖水隐映着灵隐山、南屏山、慧日峰等岭峰,使之湖光叠翠互相呼应,概之曰“清嘉”。 次写了具体的代表性的景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兼及水陆二物,又照顾夏秋换季,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考虑进去了,相当简炼,工整爽口。后句“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实际上运用了互文见义修辞法,声明西湖边上,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听到那些渔翁的羌管曲声,都能听到那些姑娘快乐的采菱曲。何以见得歌者快乐?随后的“嬉嬉”正能表明。柳永借形容钓叟莲娃的欢愉之色之态,奉送给读者的是一副杭州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的气象,自然也是暗示知府孙沔的卓越政绩。孙氏听到名妓楚楚歌此曲,能不动心接见柳七郎吗?写完民间生活,词笔落转贵人达官们的生活状况。“千骑拥高牙”,地方长官在成群马队拥护下,啸傲山水,声势煊赫,风流别致。这里或许又直接开启东坡“左牵苍,右牵黄,千骑卷平岗”的出游兴致?达官们“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既是自乐,亦是与民同乐,一时忘乎山水之间。而酒醒之后,打算“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末句作结,写官员们意欲将西湖好景绘成图画,献于朝廷,既表忠心,又表治政有方,两全齐美,何乐不为呢?
李清照在其《词论》中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望海潮》词调始见《乐章集》,即为柳永自创新声,极尽杭州之富庶与秀美。从写作视角看,由宏观而微观,由内而外,由陆而水,由远而近;从写作声势看,则由博大而细致,由雄浑而婉丽,由激越而清柔;从修辞格来看,明喻和暗喻交叉,借代和互文更替,夸张和对偶并举;从表达方式来看,叙述和描摹融通,实写和虚构兼美;从句法措词看,以点铺面,以关键字眼带动全句,乃至全篇,行文畅达淋漓。无怪乎郑文焯在《批校乐章集》里说:“余玩索是集,每于作者着意机栝转关处,慎审揣得,以墨围注之,真词中之眼,如画龙点睛,神观超越,使观者目送其破壁飞去,乌得不惊叹叫绝。”具体而言《望海潮》词中,至少“形胜”、“繁华”两词为点睛之笔,“绕”字下得准,下得简约,“泛”字从岸上移步至船上,“嬉嬉”写出人物怡然之态。夏敬观《吷庵词评》云:“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总之,《望海潮》显示柳永词风的另一面,即雅的方面,夏氏说得在理。
由此观之,恐怕描绘江南之美臻此境界者无几,无怪乎此词流播到邻国时会产生地震般的反响。同时代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这愁指的是什么,有如此大的效果?原来是金主完颜亮拜听此歌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也想到江南吟赏烟霞,享受人生。于是宋朝上下把这场兵祸怪至柳永身上,说他千不该万不该写这么好的词,好端端地改变风格做啥呢,继续保持他那套俗艳的作风岂不就天下太平?这海潮纵然再汹涌也难抵它外来入侵势力!一首词便能牵动万里长江之愁,足见文学的功力之深厚。若这段词林史话属实,则论及罪过,柳永看来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走到哪被骂到哪,民族祸类的帽子他是戴定了。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懂得,这样的思维逻辑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至今还在发扬光大。
还好有个叫罗大经的人在《鹤林玉露卷十三》为他正名补誉:“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也。”柳永这一生有此等知音,足矣,名节必保矣。
这罗大经一语道破了统治者推卸责任的伪装。妖娆江山秀丽风物本无关情与恨,士大夫们自己歌舞欢声疏于政事国事,以致忘记身上的职责而亡家亡国,干柳耆卿之词何事?一位美丽女子被男人骚扰猥亵乃至奸污,受谴责的应当是不良男人,总不能怪人家女人长得漂亮也有罪过吧;受惩罚的也应当是施暴的男人,总不能罚人家女人带上面罩裹得严严实实从此不得显露性感特征吧。遗憾的是,这种事时有发生,东南形胜(如荷艳桂香)与长江之愁的关系经常被人们绑在一块,为执权者的过失做掩饰。所以罗大经紧接着又和谢处厚诗一首,更进一步揭示出问题的症结,诗云:“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一片依然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不过,抛开历史是非之辨,这也恰恰证明,《望海潮》状写杭州风景人物之富美是很成功的,影响也是举足轻重的。时人或后人总爱执其一端,言其“恶滥可笑者甚多”,“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自然是不足为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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