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自来解《无题》诸诗者,或谓其皆属寓言,或谓其尽赋本事,各有偏见,互持莫决。余细读全集,乃知实有寄托者多,直作艳情者少,央杂不分,令人迷乱耳。”这首诗究竟是有寄托还是写艳情呢?先看原文:在昨夜的星光和风中,在画楼的西边,桂堂的东边,想象楼中的情景。身无双翼不能飞到楼上去,心像灵犀角,有一点白纹通两头。《汉书·西域传》如淳注:“通犀谓中央色白,通两头。”当指他同楼上的那个人心心相印,是情意相通的。楼上的那个人在行酒令,作藏钩之戏,又分为两曹(队)猜谜。《汉书·东方朔传》:“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就是把守宫,即壁虎,罩在盂下,让人猜,当指猜谜。《旧唐书·职官志》:“秘书省,龙朔初改为兰台。”会昌二年(公元842年),作者入京为秘书省正字。走马兰台,就是骑马跑到秘书省去上班。作者上一年辞弘农尉,去华州依周墀幕;这年去许州依王茂元幕,又入京为秘书省正字,像蓬草的随风飘转,所以说“类转蓬”。
这首诗和另一首合称《无题二首》,另一首是:“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闽门在苏州,指吴王苑。萼绿华是仙人,指苑内花。昔年相隔天涯。秦楼客,萧史做秦王女弄玉的丈夫,指与王茂元女结婚,可以偷看苑内花了。后一首是点明前一首的用意的。
对这首诗,有几种解释,不妨结合原作来考察一下。
(一)狭斜说。纪昀批:“二首诗皆狭斜之作,无所寓意,深解之者失之。”这个说法与诗的内容不合,倘是狎妓,当然可以登楼入室,为什么说“画楼西畔桂堂东”?只在楼畔堂东,却没有进入楼内堂内呢?又说“身无彩凤双飞翼”,想望楼中人而不敢上去呢?又说“偷看吴王苑内花”,不敢正视而要“偷看”呢?既是青楼中人,又何以说是“吴王苑内花”呢?从身为“秦楼客”而不敢正视,当是贵家女子。
(二)有寄托说。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会昌二年,《无题》二首,笺曰:“此初官正字,歆羡内省之寓言也。首句点其时其地。‘身无’二句,分隔情通,‘隔座’二句,状内省诸公联翩并进,得意情态,结则艳妒之意,恐己不能身厕其间,喜极故反言之也。次章意尤显了,萼绿华以比卫公。阊门在扬州,此指淮南,下言从前我于卫公可望而不可亲,今何幸竟有机遇耶?‘秦楼客’,自谓茂元婿也。观此则秘省一除,必李党汲引无疑。义山本长章奏,中书掌诰,固所预期。当卫公得君之时,藉党人之力,颇有立跻显要之望,而无如文人命薄,忽丁母忧也。此实一生荣枯所由判欤?自赵臣瑷谓此义山在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作,于是解者纷纷。不知是年茂元方镇陈许,即开成四年(公元839年)义山释褐校书,茂元亦在泾州,踪迹皆不相合。冯氏亦知其不通,则又创为茂元有家在京之说,更引《街西池馆》等篇实之,义山不但无特操,且从此为名教罪人矣。何其厚诬古人如是哉?”
按张说,作者做了秘书省正字就有希望“中书掌诰”,即进入中书省知制诰,替皇帝起草文书。查《新唐书·百官志》:秘书省“掌经籍图书之事,领著作局”。“正字四人,正九品下,掌仇校典籍,刊正文章。”正字是正九品下的小官,是管校对书籍文字的。又中书省“舍人六人,正五品上。凡诏旨制教玺书册命,皆起草进画。”即正字跟“中书掌诰”完全是两回事。商隐官做正字,是校对一类的小官,同起草朝廷文书完全是两回事。他同宰相李德裕地位悬殊,同李德裕又无交谊,也谈不上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诗是指昨夜相望的意思,又是两心相印,作者与李德裕并无这种关系。当时杜牧曾经同李德裕交往,给李德裕提出了不少意见,有的意见得到了李德裕的赞赏和采纳,可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但商隐同李德裕并没有这种关系。
“秦楼客”可以偷看“苑内花”,用来比正字同宰相的地位悬绝也不合,以正字望宰相,岂只一楼之隔。张说认为商隐本来可以靠李德裕的推荐,“立跻显要”,因母丧而失去机会。按商隐在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丧期满了,入京重做秘书省正字,当时李德裕还在做宰相,并没有提拔他,可见张说是不确的。诗中“转蓬”之叹,又与张说有“立跻显要”的机会情境悬绝,张说虽辩,其实是不符合诗的内容的。
(三)艳情说。《李义山诗集辑评》引何焯批:“定翁云:起句妙。三四不过可望不可即之意,点化工丽如此。此句言确有定处也,冯己苍先生云:妙在首二句,次联衬贴,流丽圆美。”又说:“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自比身处卑位,不得遂其所好也。”这里引用冯班、冯舒的说法,指作者有所爱,因官小位低,不能如愿,只是可望不可亲近。定翁即冯班,字定远,己苍是冯舒的字。
冯浩《笺注》说:“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曰:‘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或云在令狐相公家者,非也。观此首绝句,固自写供招矣,又何疑焉。’……此二首定属艳情,因窥见后房姬妾而作,得毋其中有吴人耶?赵笺大意良是,他人苦将上首穿凿,不知下首明道破矣。……但义山两为秘书省房中官;一在开成四年(公元839年),是年即出尉弘农;一在会昌二年(公元842年)。而王茂元于武宗即位初由泾原入朝,会昌元年出镇陈许,则踪迹皆不细合矣。或茂元在镇,更有家在京,或系王氏之亲戚,而义山居停于此,颇可与《街西池馆》及《可叹》等篇参悟,亦大伤轻薄矣,”这是说,商隐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就去偷看王茂元后房姬妾,所以太轻薄了。但冯浩自己提出怀疑,诗里说“走马兰台”,是商隐在京里做秘书省正字的事,即是会昌二年(公元842年)的事,王茂元在会昌元年出镇陈许,这年不在京里,那末商隐怎么去偷看王家的姬妾呢?因此他猜想或许王茂元有家在京,即使王茂元在京里还有家,那末“闻道阊门萼绿华”,是著名的美人,不可能留在京里看守房子。还有,商隐于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在泾原与王茂元女结婚,到写这首诗时(公元842年),他在京做秘书省正字,前后已历五年,那末所谓“一夜秦楼客”,并不是一结婚就去偷看苑内花的,因为苑内花在京,不在泾原。这个“一夜”就是“一朝”,就是有一天的意思,《论语·颜渊》里的“一朝不忿”,就是有一天的意思。也是自从成了王茂元的女婿,就有机会看到苑内花了。再说“昔年相望”,可见对萼绿华在婚前就已闻名想望了,只是没有机会见面。这个萼绿华既在京里,商隐在泾原结婚,还不可能见到,直到他进京做官时才有机会见到,可能因为他是王茂元女婿的关系,在京住到唐朝宗室的街西池馆里,因为是宗室的池馆,所以称为吴王苑吧。在这个池馆里看到久已想望的美人,两人有了情慷,所以说“心有灵犀”。所谓“偷看”,当是初次会见的情形,不好正面看,只好偷偷地看,表达出“昔年相望”的感情。后来虽然“心有灵犀”,由于他官小位卑,在这个大宅子里还是很少看到她,所以有可望而不可即之感。诗里只写出了这种爱慕的感情,就不必说成“大伤轻薄”,说成“名教罪人”了。冯浩提到的《街西池馆》:“白阁他年别,朱门此夜过。疏帘留月魄,珍簟接烟波。太守三刀梦,将军一箭过。国租容客旅,香熟玉山禾。”容客旅,说明他可以借住。朱门、珍簟都说明是富贵之家。这个大官曾经做过太守将军。《可叹》说:“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梁家宅里秦宫人,赵后楼中赤凤来。冰簟且眠金缕枕,琼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这是写豪贵之家的丑恶生活,末两旬同《无题》“宓妃留枕魏王才”一致。开头说“幸会东城”,可见商隐也在这个豪家宴会过。宓妃与陈王正是心有灵犀。这首诗写的大概正是他借住在这样的豪家看到他所想望的人,虽有情慷,还是可望而不可即,这样来解释这首诗,似无不合。这首该是艳情诗。
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和艺术技巧,清代诗人黄景仁对它是有深切体会的,他在《绮怀》诗里写道:“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这首诗是仿照商隐的《无题》诗写的。“似此星辰”一联,就是从“昨夜星辰”一联里演化出来的。“入望遥”同“身无彩风”一联情意相通,都是可望而不可即,不过“银汉”就隔得更远了。“三五年时”句跟“昨夜星辰”有相通处,“三五年时”正是15岁,即写两人初恋之年。“昨夜星辰”也是写两人心心相印的时候。“杯酒不曾消”,正是“隔座送钩春酒暖”,只能在楼下相望,并不能同那人借杯酒来消愁。把这两首诗对照起来,更可以看出这首诗的情味。“昨夜星辰昨夜风”,这些星辰和风是不同于一般的星辰和风的,是突出它们属于“昨夜”的。这个“昨夜”是什么意思呢?看了《绮怀》诗就懂得,不是这个“昨夜”,“风露立中宵”就意义不大了。这个“昨夜”正是所想望的人就在画楼上的夜,这个风就是所想望的人就在附近时所吹来的风。这样的“昨夜”,就值得为她立中宵了。从《绮怀》里也可以体会到为她而风露立中宵的情意,这是在这首诗里所没有明白写出,但可以体会到的。
这首诗里写“隔座送钩”,联系“画楼”,她当在楼上欢宴,而作者却在“画楼西畔”,“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飞上楼去。联系《绮怀》的“银汉红墙人望遥”,那末和她的相隔,虽只有楼上楼下之分,实在是“隔花人远天涯近”,有“银汉红墙人望遥”的感慨,所以想到彩凤了,否则楼上楼下何用彩凤呢?凤凰一举千里,从这里正感到一楼之隔,不免有天涯之遥了。这诗里只说“心有灵犀”,如何相通没有说,从“几回花下坐吹萧”里,对心心相印作了具体描绘。本诗的作者假定借住在街西池馆里。同她怎样会心心相印呢?虽然无从知道,但花下吹箫未尝不可以供我们想象。总之,心有灵犀不会是一句空话,一定有具体的表现,花下吹箫正不妨借来作为补充。“走马兰台类转蓬”,官小位卑,迁转不定,使想望的感情终于落空,这又可以反过来说明《绮怀》的所以终成想望了。
这首诗在抒情上的特色,在平常的词语里含有深厚的感情,像“昨夜”,像“星辰”和“风”,通过用两个“昨夜”来表达出不同寻常的星辰和风,也表达出不同寻常的感情来。在平常的词语里著上艳丽的色彩,像“楼”和“堂”,加上“画”和“桂”就色彩不同。再有奇思幻想,通过比喻和典故来表达,如“彩凤”、“灵犀”。再有描绘,如“送钩”、“射覆”,不但有色彩,如“灯红”,还写出了感觉,如“酒暖”。还写出了身世之感,“听鼓应官”,“转蓬”身世。这首诗情致缠绵,设色工丽,把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境写出。形象鲜明,构思奇妙,配上首联的寓情于景,尾联的深沉感慨,加上比喻的或艳异,或突出,就成为传诵的名篇。用这样工巧富丽的词句,写出无可奈何的心情,圆转流美,精工富丽,构成了作者诗中的独特风格,丰富了唐诗在艺术上的独特成就,成为著名的《无题》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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