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是鲁迅的一首七律,颈联为名句。该诗创作于1932年10月,反映了时局黑暗与社会动荡下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窘迫与抗争,表现了鲁迅惯有的精神面貌:铁骨铮铮,生命不息,战斗到底。
通常,人们是这样解读这首诗的。颈联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更是流传甚广,被喻为鲁迅精神的经典写照——对于压迫人民的人,要“横眉冷对”,要像打落水狗打样痛打他们,绝不宽恕绝不妥协更不能抱有幻想;对于劳苦大众,要不忘初心,甘作牛马。正如毛主席的高度评价:“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的民族英雄。”当时,国民党打压左翼作家联盟和进步人士,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感时忧世,关心时局,伸张正义,作文发声为民请命,痛斥社会黑暗,自然是反动势力关注的对象。他的处境非常险恶,但他激流勇进,不所畏惧,保持战斗风格战斗到底,管他冬夏与春秋。因此,这样的解读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更是合情合理的,能够让人们了解社会背景,也能够反映鲁迅的生命状态与人生哲学。
其实,如果还原诗歌创作过程,鲁迅是借这首诗展现自己当时的艰难处境,自我解嘲以表幽默达观,同时表达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对于独生儿子周海婴的浓浓爱意。
周海婴能来到这个世界上,非常不容易。自从1926年开始和许广平同居,鲁迅就做好了当丁克的打算。一来他和原配朱安没有离婚也不能离婚(离婚后受封建礼教思想侵染的朱安大概率会很快死去,这是鲁迅不忍的),和许广平生孩子是典型的名不正言不顺;二是社会动荡,朝不保夕,他又是硬骨头的、时常遭通缉的文坛名流,孩子会跟着受罪;三则鲁迅年近半百,养娃力不从心,又和自己的育儿观相悖。鲁迅在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是做好一个父亲的三大法宝。按照优生优育的原则,也许连“健全的产生”这一条他就做不到,何谈“尽力的教育”和“完全的解放”呢。因此,当1928年许广平怀孕后,鲁迅是没有即将为人父的欣喜的。他要打掉孩子,许广平也同意,可学医出生的他又怕流产伤害许的身体。各种纠结中,孩子在母体顽强地生长,尤其当鲁迅看到许广平时不时抚摸自己逐渐隆起的肚子时,骨肉亲情激起内心的柔软,情感战胜理智,这个孩子才被保留下来。1929年9月27日许广平分娩那天,考验又来了,难产。医生要鲁迅在大人和孩子之间做单选题,鲁迅果断地说“保大”。结果是化险为夷,大小均安。
作为一向反抗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大文豪鲁迅给孩子起名也很简单,不讲究生辰不讲究五行更不提寓意,在上海出生的婴儿,就叫“周海婴”吧。彼时,鲁迅48岁。
周海婴的出生,打乱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与节奏,尤其给鲁迅写作、会客带来诸多不便,但这个会哭会笑的小生命毕竟是自己的血脉,鲁迅是欣喜的并且尽力做一个好父亲,俨然是“儿子奴”:他夸周海婴长得比自己好看,他买青葱、挺拔的松树盆景来表达儿子能够健康平安的希望,他编唱儿歌哄孩子入睡、和许广平夜里换班值守孩子的睡眠,他让儿子尽兴地把自己当马骑,他在熄灯后的夏夜给儿子讲故事、耐心回答儿子奇怪的问题。
《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记载,鲁迅赴郁达夫和爱人王映霞约请的饭局。对于鲁迅晚年得子,郁达夫开玩笑地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言外之意,鲁迅要写文养家,要笔伐论敌,要操心左联(鲁迅其实是左联的精神盟主),还要为孩子分心。对于郁达夫的调侃,鲁迅用几日前在脑海中形成的一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来回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一个父亲对于独生儿子周海婴的浓浓爱意。
周海婴尚不足一岁时,有人指责鲁迅对海婴溺爱,鲁迅作诗《答客诮》予以回应: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风兴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兔。
父亲怜爱孩子,人之常情,怎么见得就不是大丈夫呢?更何况在山林里兴风作浪、称王称霸的老虎,还知道照顾自己的小虎仔呢。鲁迅借这首诗,一方面给了闲话者有力的回击,一方面表达了对儿子周海婴的爱意,而且这种爱不是溺爱,是为人父的本能。实际上,鲁迅对周海婴也没有溺爱过,他临终前(那年他55岁,周海婴7岁)希望儿子踏实做人、长大后做点小事谋生,不能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的遗言就是很好的证明。
鲁迅的性情是孤傲的,鲁迅的文学、思想成就在现代文坛也是无人企及的,但鲁迅并不是神坛那般高高在上,他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对于儿子周海婴,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尽自己所能,呵护儿子健康与平安,期盼他长大成人自立。无论是《自嘲》还是《答客诮》,鲁迅对儿子周海婴的这种爱怜是让人共情的,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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