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临江仙（原文及赏析）

　　临江仙

　　北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一首典型的晏几道词，典型到人如其词、词如其人的地步，就是词人本身的气质与词中意境的相辅相成，已经到了完全融合的境界，不知道是这首词定义了晏几道，还是晏几道本人的人生经历为这首词增辉。总之，这是晏几道词集《小山词》中为世人所公认的代表作，也是他在词之艺术形式上的最高成就，是婉约词中传诵甚广的名篇。

　　晚清文人冯煦在其《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说道：“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诚哉斯言！今天我们就来读一读这些“淡语、浅语”，品味一下其中的韵味和思致。

　　晏几道词中为何“梦”字用的最多，因为高开低走的人生，让他觉得不真实！

　　晏几道本人曾在《小山词》自序中写道：“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是词人早年的两位好友，这时候的词人，当还是相府少子（晏殊小儿子）的富贵身份，两位朋友定当也是汴梁城中的富贵公子，于是三人便像五陵少年一样交往悠游。两位好友的家中豢养着许多歌儿舞女，这也符合北宋文人士大夫家庭优渥生活的普遍情况，这些歌儿舞女中有四位女孩是最得词人和好友们喜爱的，便是“莲、蘋、鸿、云”四位。但是好景不长，两位好友家生变故，一位辞世，一位废疾卧家。家境败了，这四位歌女便从此流转于人间，而他们当年在酒筵歌席间为四位女子作的一些应酒歌辞，也随着她们流落的命运，开始流传于世间。后来晏几道父亲晏殊辞世，晏家也开始沦落，这也就是后来为什么晏几道会写出这么多伤心词句的原因吧！从上面这首《临江仙》下阙“记得小蘋初见”中可以看出，这首词应当就是作者回忆、怀恋心爱歌女小蘋的情感抒发吧。我们且来细读。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楼台高锁，帘幕低垂，这应当是那位心爱的女子，曾经居住的地方，现在早已人去楼空，珠帘不卷了。而在此之前冠以“梦后、酒醒”，则营造出一种迷离惝恍、如梦如幻、往事如烟的情境。那楼台，是曾经我们欢聚的地方，那帘幕，是你以前常常卷起、等我到来的旧物。物是人非，悲欢离合，人生种种变故，恐怕就在这两句含蓄蕴藉、委婉慨叹的句子中了吧。

　　这里我们就有了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晏几道词中，会出现这么多的“梦”字和“酒”字呢？对此可以作如下回答。

　　高开低走的人生就是这样，晏几道身为太平宰相晏殊最小的儿子，前半生生活在非常优渥的环境里。晏殊离世后，晏几道还未成年，家族就这样逐渐沦落。成年后的晏几道以父亲恩荫步入仕途，却只能在最底层的官僚体系中挣扎，后还因牵涉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捕入狱。人生的这一场场经历，好似自父亲晏殊去世后，他的人生整个儿地重来了、颠倒了一样。

　　他想要学着逢迎，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适应官场中的氛围，身为贵公子的他，哪里懂得怎么迎合别人呢？朋友劝他写文章歌颂长官、歌颂时代吧，但孤高耿介的性格，使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写这些东西，他根本就不会阿谀，这是他在官场混不下去的命门，再加上性格孤傲，就更难混了。前半辈子都是被阿谀、被夸奖的小孩，等到需要自己来撑起人生的时候，就发现这一切都好难。所以他觉得人生“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高开低走的人生就是这样，你总会想念过去，觉得往昔的繁华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些盛大热闹的光景真的都存在过吗？还是只如我的梦一场。而这样的人生境遇，或许就是晏几道词中“梦”字和“酒”字用的最多的原因吧。

　　古典诗词中最美的伫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其说是去年春恨，不如说是年年春恨，那么他恨的是什么？他恨的就是自己这高开低走的人生？恨得就是这世间容不下他这般高贵耿介的落拓公子？他恨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你可以把这个“恨”字理解成词人郁结于心的、对人世间的逃避。他想逃无处逃，所以才会恨，才会遗世而独立！

　　而后两句那微雨中伫立的样子，就仿佛是词人找到了那一刻可以包容他逃避的所在，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词境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逃避的好去处。你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落寞的贵公子，在庭院里，在微雨中，闭着眼睛，遗世独立，或许他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吧，总之此刻的他，没有任何世俗的打扰。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公子如玉，无论这世间要如何击打我，都不会让我高贵的样子减去半分。当一个人找到了他可以逃避、可以心安、可以不理这世间纷扰的地方，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哪怕只有小小一隅，他也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高贵吧！

　　这首词定义了婉约词，几乎可以作为婉约词的模板

　　你能明显读出，上阙大部分都是在写景，除了“去年春恨”这句以外。但纵使句句写景，一句一景，却能使人深刻地读出一景一情。而且每一句中的情，都是默默的、隽永的、含蓄的，上阙读完，你的内心也就萦怀着某种情绪了。你不着急给这种情绪下定义，去评判它是难过忧伤，还是欣喜愉悦，你只是知道，你的内心被熏陶、被感染、被引诱，你也沉浸其中了！这就是这首词被排进婉约前十的原因，就单单这上阕五句，就定义了何为婉约词。含蓄，蕴藉，委婉，不明说，直是写景，但读完自有一种深情。

　　下阙：那飘然远去的、心爱的姑娘，早已成为这个落拓公子的精神寄托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上阙以景铺垫情绪，下阙就直是抒情了，所抒之情也由委婉变得直率。小蘋是好友家的歌女，是词人当年最瞩目、最垂怜的女子之一。世事变轻、经岁延年，他仍然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样子。很多人喜欢吹牛说自己记性好什么的，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记性好或不好，你永远都只会记得那些最令你心动的人和事，正所谓“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有的人，就是这一顾，此生足矣！所以可见词人对小蘋的一往情深，可能所有的爱意，都缘于那第一眼的风华吧！

　　记得初次见到她时，她穿着薄薄的罗衫，衣裙上绣着两重“心”字形的图案。“两重心字罗衣”，按常理来说应当解释为类似于小篆体“心”字形的图案，但放在这么一首饱含深情的词中，读者们就不免会引申它的含义，就自然而然地想要解释为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了。因为在很多古典诗词中都有这样一个现象，就是用谐音梗或者比较“硬坳”的引申义，来给诗词作品增加感情厚度，但其实读起来很尬。而晏几道这首词中的引申义，则是读者们主动地有意为之，你就是想给这词中所有的意象，都增加上一点朦胧的爱意！所以也就有了“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就有一种李商隐似的深情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心爱的人，已如彩云般飘然远去，而那时照耀着我们欢娱时光的明月，仍然是旧时的样子。想问问那明月，我们此生是否还会再见？再问问自己，即使再见，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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