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持认为“大道至简”,越是深厚的道理,往往蕴含在浅显的事情之中,很深的感情,也都蕴含在日常小事之中。大道理(基本原理、方法和规律)是极其简单的,简单到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因此,感动人的诗句,往往不是极尽铺陈和雕饰的。比如中唐诗人孟郊,写了一辈子诗,被元好问誉为“诗囚”,文章写到被欧阳修认为与韩愈可以“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苏轼与把他与贾岛并称,认为“郊寒岛瘦”,是数得上名姓的大诗人,是愿意把写诗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来做的人,是愿意为了某句诗中的某一个字不停“推敲”的人。但是如果我们翻看孟郊留下的500多首诗之后,那些精雕细刻的诗早就不记得了,留在脑子里的却只有这一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诗传诵至今,几乎成了游子远行,思念家乡母亲的代表诗作。何以一生雕琢诗句的孟郊会这样的大白话诗,而这首诗为何又有这样强的感染力呢?
孟郊被称为“苦吟诗人”,说的是他吟诗时苦心经营,往往为了一句诗思前想后,往往为了某个这字用的是否准确而苦苦思索,是真正“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的代表诗人。“做诗苦,苦作诗”倒还在其次,其实孟郊的生平也是极“苦”的。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人,祖籍平昌(今山东德州临邑县)。唐天宝十年(751年),孟郊生于湖州武康,父亲孟庭玢是一名小吏,任昆山县尉,家中清贫,孟郊从小生性孤僻寡言,很少与人往来。青年时代隐居于河南嵩山,这一段时间可能是他读书学习的时间段,后来,孟郊开始了他全国游学的阶段,由中原而江南,行踪飘忽不定,完全凭借兴趣所至,除去写诗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事业可以记述。
贞元七年(791年),孟郊四十一岁,才在故乡湖州举乡贡进士,于是往京应进士试。这是孟郊正式开始他的求仕生涯,这一年,他落榜了。
第二年,他又奉母命又去赶考,又落榜,次年又去赶考,孟郊终于上榜了。这时,孟郊已经四十六岁了,他兴奋之极,写了一首快诗,就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孟郊一生的最高点。
中进士榜,并不见得就可以当官,还需要漫长的等待,大概到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他才谋到了一个溧阳尉的小官,他身份卑微,不得志,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关起门来写诗,做不出来诗,就不出门,甚至因为写诗荒废了公务,被罚了俸禄。这大概是他“诗囚”称号的来历了。
孟郊的结发妻子很早就亡故了,孩子也夭折了,大概在六十岁的时候,他在《游子吟》中写到的母亲也亡故了。此后,孟郊为母守孝辞官,不久抑郁而终,连后事都是朋友们给操办的,孟郊是真的“苦”。
《游子吟》之所以打动人,在于他以平白的语言写出了人之常情,“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其实是两件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这跟《春江花月夜》五个名词组句是一样的巧妙,也像“枯藤老树昏鸦”一样虽名词并列,但却意境顿出,含蓄隽永。“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主角转换成了母亲,孩子要出发了,母亲把孩子出行的衣服认真缝好,行李认真打好,整理清爽,虽是送行,却异常认真,害怕的却是孩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用典,就是萱草的典故,跟西方人的康乃馨不一样,萱草是中国的母亲花,最早出自《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这里的谖草也始忘忧草,也就是萱草,而背指的是北堂,就是母亲居住的屋子,在古代,游子出行,就会在母亲的房前种植萱草,希望能减轻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关于萱草,孟郊另一首诗曾经反复提及:“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游子》)可见,孟郊这里的寸草,当然是指的萱草。游子心肠与对母亲的思念,贯穿了孟郊的一生。
《游子吟》写作的场景是这样的:孟郊终于在50多岁的时候,贫寒已过中年的他终于谋到了一个微小的官职,他终于有了微薄的俸禄,他立刻想到了要把在老家年迈的母亲接来享几天福,在那年的春天,在溧水河边,孟郊眼望着远处驶来的小船,望着船头母亲消瘦的身影渐渐清晰,写了一辈子苦吟诗的孟郊,感情再也无法抑制,他再也不需要苦吟,不需要雕琢,他冲口而出写出了这首平白质朴的诗作。游子即将远行,母亲灯下缝补深情而又专注的神情,是温暖孩子一生的光芒,那“密密缝”的针线里缝进的是无限的亲切母爱。但凡有过出行经历的人,应当都有这样的记忆。诗人孟郊剪取了这样一个最简单而又最经典的片刻,凝固在这首传诵千年的诗篇里,深情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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