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仙人辞汉歌(原文 及赏析)

金铜仙人辞汉歌

唐·李贺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公元796年,一个七岁孩童的诗名已然传遍了京师。这个神童叫李贺,字长吉,出生在洛阳附近的福昌昌谷,是唐宗室的旁系远支,但家道早已衰落。据《新唐书》记载,韩愈和皇甫湜听闻李贺七岁便擅写诗歌不相信,于是联袂上门拜访一探究竟,李贺“总角荷衣”而出,面赋《高轩过》一诗,让二人惊叹不已。少年成名,又得当时的文坛领袖赏识,李贺的前途仿佛一片光明,但一系列打击接踵而来,先是因父病逝服丧三年,二十一岁时又因父名“晋肃”而被妒才者借避讳之由毁谤,无法参加进士考试。后经荐举,李贺担任过奉礼郎等一些小官职,仕途失意,又由于时局动荡和自身多病等原因,其终归卧故园,不久病逝,年仅27岁。

也许是他辞去奉礼郎的那一年(公元813年),在黯然回乡的途中,他想起了五百多年前同一旅程中发生的奇诡故事,便写下了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诗前原序云: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金铜仙人”是汉武帝晚年为求仙延寿特地铸造的,其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用来和玉屑同饮。魏代汉后,明帝曹睿在景初元年(原序的“青龙元年”有误)下令将长安宫殿中的旧物东迁魏京,亦有修仙长生的意图,但因铜人太过沉重,只能将其留于霸城,仅带走承露盘。《汉晋春秋》更是将这段故事渲染出异象,称将铜人手中的承露盘拆下时,发出一声巨响,声闻数十里,当时铜人眼中流出了泪水。这样的题材,正是李贺喜爱并擅长的,他借古人之事浇己身之块垒,寄悲凉之情于无情之物上,成就了这首名作。

金铜仙人辞汉歌(原文 及赏析)

诗歌的开始便有冷气森森之意。深秋夜半,荒宫废殿,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传说那是汉武帝回来巡视他的宫邸了。即使是汉武帝这样的帝王,对于天地而言也仅是个如秋风一样的过客,到清晨时,一切又都隐没在晨曦中。秋日,早已荒败的宫殿弥漫着一种凄凉的美丽。繁茂的桂树无人修剪,肆意生长在画栋雕栏之上,散发出生机勃勃的香气,而无人踏足的宫殿青苔满布。“桂香”与“土碧”形成了一暖一寒的基调,反衬出昔日的繁华。

蓦然间,汉宫迎来了久违的喧嚣,魏明帝派来的官员准备将金铜仙人装车,徙往千里之外的魏都。李贺重现了“铜人下泪”的景象,但却不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而是将自己化作铜人,仿佛亲历这次迁徙。将出东门,金风悲凉,直吹入眼,此时虽心中酸涩,但泪水蕴而未落;待看到惟有月亮陪伴行程,汉宫将不复见时,泪水才忍耐不住流下。铜人因时过境迁、离愁别恨而下泪,泪水不正如“铅水”一般沉重吗?用“铅水”形容清泪,既实又虚,惟长吉能为。

连无生命的铜人都因别离而流泪,何况有生命的草木?铜人辞别汉宫时,长安道旁已经衰落的兰草似乎都挣扎起残躯,为它送行。接着,在“酸风”“汉月”“清泪如铅水”和“衰兰送客”的铺垫之下,李贺终于发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绝唱“天若有情天亦老”,以无情之天衬有情之世间万物,烘托出天地之无限,生命之无常,颇有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这句诗铿然有力,意境高远,被司马光称作“奇绝无对”。北宋石曼卿以“月如无恨月长圆”为对,虽然面上甚工整,但已有造作勉强的感觉。历代文人颇爱引用此句抒怀,毛泽东也引此作“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之句,来说明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见此句的影响之深广。

最后收尾之句又归于淡泊,余音袅袅。我们可以想见,经历了多次分别的铜人在冷月之下、荒野之中颠簸前行,长安已远,连渭水的波涛声也逐渐听不见了,从视觉到听觉,熟悉的一切都已消逝,自己前路未卜,孤独悲凉之感在天地之际弥散开来。这正是李贺离开长安城时心境的摹写。

前人有“诗谶”之说,李贺少年成名,遣词造句绮丽奇峭、不落窠臼,但诗风空灵诡谲,喜用凄苦、衰老和死亡的意象,似乎昭示着这个天才其寿不永的必然结局。但“诗鬼”之称不能涵盖李贺的全部思想,他还有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出自《南园十三首·其五》)、“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出自《雁门太守行》)的雄心壮志,有着“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出自《天上谣》)、“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出自《梦天》)的驭风驾云、俯瞰尘世的奇幻视界……想象力如汪洋在他的瘦弱病躯中肆虐奔腾,最终化作文字凝于纸上。长吉短暂的一生,就像是为诗歌而存在的,如同烟花绚烂,盛极而逝,让人扼腕。因对青年诗人夭亡的惋惜,他的死亡还捎带了一个明亮的“尾巴”。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中称,在李贺弥留之际,众人见一绯衣神人驾赤虬从天而降,持古文诏板,言天帝建成白玉楼,召长吉上天为此作文章。这也体现了时人对李贺才华的认可和推崇。

李贺回乡之后,即对自己的诗作进行了整理,并交付朋友沈子明保存。15年后,沈子明为不负旧友所托,求当时文名最盛的杜牧为之作序。杜牧极尽铺陈之语盛赞长吉之诗,称之为“骚之苗裔”(出自《李长吉歌诗叙》)。可以说,作为诗人,李贺是幸运的,他的心血之作基本上完整地流传于世,勾勒出他的心灵历程,又反复被吟咏、被转引、被评价。那个在驴背上携着青囊的细瘦身影,伴随着美丽凄婉的传说,款款离去,直至天上,终化成璀璨星河中明亮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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