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只想写完这本书,司马迁写给任安。
公元前93年,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
少卿足下:
我听说,提高修养才能承载智慧,充满爱心才能开启善行。道义决定取舍,勇气决定荣辱,贡献决定声誉。人是靠着这五项标准存活于世、立于君子之林的。所以,灾祸莫惨于贪欲,悲哀莫痛于伤心,恶行莫丑于辱先,耻辱莫大于宫刑!受了宫刑,就不再是人,今天如此,历来如此!况且,事情的真相难以说清。
我小时候没什么才华,长大后也没有被人看好,主上看着我父亲的面子,让我有机会以微博之力,效力于宫廷。我我觉得头上顶个盆,就看不见天,所以我远离了朋友应酬、抛弃了家庭琐事、殚精竭力,克己奉公,希望换来主上的恩宠!但是,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我跟李陵虽然同朝为官,却不是朋友。我们两人志趣不同,连杯酒都没喝过。但我看李陵的为人,真是非比寻常!对亲人孝顺、对他人诚信、对钱财清廉、对取舍公平,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他一贯的所作所为,我认为确有国士之风!
一个人,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能够舍生忘死、慷慨前行,已经很了不起!现在只是因为犯一个错误,那些龟缩在家的人就群起而攻,我真的是由衷为他感到悲哀!
李陵带领的步兵不满五千,深陷敌阵,打到了单于的王庭,就像在虎口上垂挂诱饵,向强大的胡兵发起攻击。面对着千军万马,与单于连战十天,杀敌人数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人数。敌军丢弃了伤员,所有军官无不惊慌失措。于是,敌人征调了左右贤王的全部军队,动员了所有能参战的人,举一国之力,围攻李陵。李陵率领部队转战千里,矢尽道穷、不见援兵,死伤的战士堆成了山!但就是这样,李陵振臂一呼,将士无不奋起。他们流着眼泪、流着鲜血、拉开没有了箭的弓弦,冒着寒光凛凛的刀刃,面向北方,拼死杀敌。
李陵尚未全军覆没的时候,每逢收到战报,王公贵族都是举杯为皇上庆贺。几天后,战败的消息传来,主上因此食不甘味、心情沉痛。大臣们战战兢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自不量力,看见主上悲伤的样子,就想给他宽宽心。我想对主上说,李陵一直与将士同甘共苦,换得士兵以死效力,就是古代的名将也比不过他!现在虽然战败被俘,但观其意,一定会想着找机会报效朝廷的!结局虽然无奈,但他杀敌无数,所立战功依旧是可以昭告天下而无愧的。我正想着找机会跟皇上说呢,皇上就问到了我头上,我就用这番话强调了李陵的功劳,想让主上换个角度看待这件事,也堵一堵那帮挑事人的嘴!
也许是我没有完全说清楚我要表达的意思,皇上也没有深入了解,以为我是在败坏贰师将军、替李陵辩解,就把我下了大狱…
我拳拳的忠心从此再没有机会辩白,因为是皇上定的性,也就只能这么判。
家境贫寒,凑不出足以赎罪的钱财。朋友无奈,皇上身边没人肯为我说一句好话。我身非草木,孤独地与狱卒为伍。深陷囹圄之中,我心中的苦又能跟谁说呢!正如您亲眼所见,这件事我哪点做错了?李陵活着被俘,社会舆论让他全家都抬不起头。我被关在宫刑的囚室,满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悲哀,悲哀…
这些话是轻易不能对人说的,我的祖辈不是开疆裂土的功臣,宫廷中的文史之官、天象之官跟算卦的差不多,本来就是主上的弄臣。跟唱歌跳舞的一样,社会上没几个人看得起!
假如我伏法被杀,就像九牛一毛,跟死了只蚂蚁没什么区别。社会上没人会把你当英雄,只会觉得你傻、不知道躲事儿、活该去死!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们平时宣扬的价值观造成的。人谁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区别在你为什么而死!
人没有不贪生怕死的,你会想到父母、顾及妻子,但为了理想而选择不死,却是另有坚守。
不幸的我已经无父无母、无兄无亲、我还受了宫刑、没法面对妻子儿女!我不死,是因为死不一定代表勇敢、不说明你不怯懦!活着,更需要勇气。我选择了隐忍苟活、选择了深陷粪土之中而不解脱,是因为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窝囊的死,我的著作后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有太多曾经的显贵,在历史上全无痕迹,只有真正精彩的人生才会被人称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诗》三百篇,大都是圣贤发愤之作。我比他们差了很多,我一直在用可怜的文采、网罗天下流传的旧闻,约略核定事实、梳理事件始末、探究成败得失的道理,从轩辕时代开始,一直写到今天。写成了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章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是一百三十篇!也想着据此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书正写到一半,就遭遇了这次的灾祸。我真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写完,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直接死了算了!我现在只想写完这本书,把它藏之名山、传给后人…我要在全天下洗清我的耻辱,为此忍受今天的万人耻笑,我绝不后悔!
人只有在死了以后,才会获得公正的评价!书不尽意、略陈固陋。再拜!
古文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
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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