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2章
尼古拉来后的第四天,母亲搬到他家里去了。
当货车拉着她的两只箱子离开工人区来到田野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永远不会再看见这个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时代,是在这里度过;那充满了崭新的欢乐、崭新的悲愁的,充满了迅捷与激动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在那被煤烟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烟囱高插入云端,就像一只极大的、暗红色的蜘蛛似的伸开了脚爪。工人们住的平房,紧挨在工厂的周围,一间间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沼泽地的一边。那一面面矮小、阴暗的窗子,惆怅地互相对望着。跟工厂一样颜色的教堂,高出这些工人们的住房,它的钟楼比工厂那根烟囱稍低一些。
母亲叹了口气,觉得衣领太紧,勒得脖子难受,于是就整整衣领。
“咻,咻!”车夫挥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他是个瘸腿汉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两眼无神,头发胡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摇动着身子,跟货车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还是向右拐,对他都无所谓。
“咻,咻!”他无精打彩地吆喝着。有点滑稽地拐着他的弯腿,脚上穿的长筒靴沾满了泥巴。
母亲毫无目的地朝四周围望了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间一样,空空落落……
拉车的马似乎有些累了,它摇着头,在那被太阳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唿力地一步步地走着。砂土轻轻地发出声音。这辆好久没有烧油的破马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和尘一起飞荡在马车后面……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破败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侧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旧而显得臃肿而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侧屋前面,有个草木茂盛繁复的庭园,紫丁香花、槐树枝条,栽种了不长时间的银色的杨树叶子,亲切地朝三个房间的窗户窥探观望。这几间房屋里清洁安静,花木的影子摆动在地板上,无声无息。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密密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像,画像上每个人的样子都很严肃。
“您住在这儿行吗?”尼古拉将母亲领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向她征求意见。
这间小屋,有两面窗子,一面窗子对着庭园,一面窗子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里面,靠着墙壁也摆满了书橱和书架。
“我住在厨房里就行了!”她说。“厨房里很亮堂,又干净……
母亲觉得,尼古拉听了她的这话之后有种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为难地劝阻母亲去厨房住。所以母亲只好答应,——他立刻就高兴起来。
所有这三个房间中,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空气,——唿吸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可是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要压低下来,身在其中,决不想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要妨碍墙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们。
“花儿应该浇些水才好!”母亲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建议说:
“对!对!”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赞同。“我喜欢种花,可是没有时间服侍……”
母亲仔细地瞅着他,她能看出来,在他自己的这样安逸的家里,尼古拉也是非常小心,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他总是将脸凑近要看的东西,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着眼镜,眯起眼睛,带着默默的疑问的神气观察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有时候,他把东西拿在手里,再凑到眼前,细细地观察着辩认着,——好像,他是和母亲一同刚走进这间屋子似的,跟她一样,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习惯。
母亲看到他这样,立刻意识到了她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母亲跟在尼古拉后面,注意观看各样东西安放的地方,又问了他的生活习惯。他用抱歉的语气逐项回答着她,好像明明知道什么都做得不对,可又不会找别的办法似的。
母亲浇了花,又将胡乱堆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整整齐齐地叠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炉,说:
“应该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头朝昏暗无光的铜壳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认真地观瞧起来。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想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做梦似的又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把周围望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束。
她很关切地想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感到有一种愿望,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来照顾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的聪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动。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路转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裹着,被新的意义所鼓舞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痛苦,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特别的,——这种痛苦,并不是将人打昏的拳头,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无数的针刺着心灵,从内心唤起无言的愤怒,叫人把压弯了的背嵴勇敢地挺起来。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她的耳轮中充斥着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头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是一种疲惫无力的声响,从远方吹来,在庭园里把树叶弄得簌簌作响,爬进开着的窗子,又悄悄地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净了茶炉,又烧开了水,轻手轻脚地拿出了碗碟杯盘,然后坐在厨房里等着尼古拉醒来。
先是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过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按着喉咙,从门口进来了。
母亲回答了他的问候,将茶炉搬到房间里。于是,他开始洗漱,把水溅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哗啦哗啦地把水撩到脸上。
喝茶的时候,尼古拉对母亲说: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农民们是怎样破产……”
他带着惭愧的微笑继续说:
“人们都饿坏了,不到时候就进了坟墓,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苍蝇一般地死掉。——我们什么都清楚,同时也知道这种不幸的原因,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水。老实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
“您是个大学生?”母亲问他。
“不,我是教师。我的爸爸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最初是个教师,后来因为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所以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冲突,于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地回响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
母亲对于这一类的故事,已经听过多次,但是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平静地叙述自己的这种故事,把这种事情都看作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来!”他说。
“已经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充军去了西伯利亚,后来从那里逃出来,两年前在外国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岁。她给我的帮助很多。你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多么好!这是她的钢琴呢……这儿的东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书……”
“她住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住!”他引以为豪地微笑着回答。“什么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
“当然!”他说。
不多一会儿,他出门上班去了。
母亲却开始思想起这些人们每天执拗而镇静地干着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他们,正像面对着黑夜里的一座高山。
正午时分,来了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长的年轻太太。
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她将一个黄色的小箱子丢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亲的手,问道:
“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对不对?”
“对。”母亲看着她华丽的衣服,困惑迷惘地回答。
“跟我想象的一样!我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要搬到这里来!”这位年轻太太在镜子前面摘着帽子,继续说:“我和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讲起您。”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话语缓慢,可是她的动作却很快,很有力度。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满含着微笑,显得年轻而明快,可是眼角上已经明显地有了些细密的皱纹。小巧的耳朵上面好像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闪着银光。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要是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
“我马上就煮。”母亲应着,一面从橱柜里拿出咖啡具,一面低声问:“巴沙真的常常讲起我?”
“讲得很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
“您一定特别替他担心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挂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现在在这种由衷的喜悦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样地讲起你母亲!”她心里这样满意地想着,嘴上却慢慢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着这位太太的脸庞,询问: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她说。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她。不难发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豪放的,过分敏捷和急躁不宁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颇有把握地说:
“最要紧的,是不让他们长期被关在监牢里,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判决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马上就设法帮助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亚。
索匪亚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烟头儿,最后将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这样花会干死的。”母亲不自觉地说。
“对不起!”索菲亚说。“尼古拉也总是这样对我说。“她从花盆里取出烟头儿,将它扔出窗外。
母亲不安地看着她,尴尬地说:
“是我对不起!我是顺口说的。我哪里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这样随便,为什么不能来指使我呢?”索菲亚耸了耸肩膀,关心地问。“咖啡给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坏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两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凝视着她,用一种惊奇的口气问道:
“难道您还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
“方才不是连烟头的事情都说了吗?这不能叫客气吧?”
于是,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吃惊与不安,就像询问家常一般地说:
“我昨天才来,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疏,想要说什么话,就都说了出来了……”
“这样才好呢!”索菲亚高兴地说。
“我的脑袋里很乱,好像连我自己都认不清楚了,”母亲接着说道。“从前啊,想对一个人说句真心话,总是对他的脸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现在呢,总是直直快快地说出来,那些以前不敢说的话,开口就出来了……”
索菲亚又抽起了烟,她亲切地,含情脉脉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着母亲。
“您是说要设法让巴沙逃走吗?那么,他成了一个逃亡者,叫他怎样生活呢?”母亲提出了这个颇叫她不安的问题。
“那不妨事的!”索菲亚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亲:“就像其他许多逃亡者一样地生活呗……我刚才接了一个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个半月……”
母亲专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摇头头低声说: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煳涂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同时走着两条路:有时候呢,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有时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雾里面。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您这样的夫人,也干着这样的事情……您认识巴沙,又是那样看重他,我觉得非向您道谢不可呢。……”
“要向你道谢才对呢!”索菲亚友好地笑起来。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亲叹了口气推辞说。
索菲亚把烟头放在茶盘上面,勐然地摇了摇头,金色的头发散了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背上。
“好,现在我该把这一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开了。
- 360安全浏览器
- QQ浏览器下载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 七剑十三侠
- 三剑客
- 三国演义
- 三遂平妖传
- 上海鲜花店
- 东周列国志
- 东游记
- 九命奇冤
- 乾隆下江南
- 争春园
- 二刻拍案惊奇
-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 五美缘全传
- 交际花盛衰记
- 倩女离魂
- 傲慢与偏见
- 儒林外史
- 儿女英雄传
- 元代野史
- 八段锦
- 初刻拍案惊奇
- 包法利夫人
- 北回归线
- 北游记
- 十日谈
- 千年修仙记
- 南回归线
- 双城记
- 变形记
- 合浦珠
- 名利场
- 后宋慈云走国全传
- 听月楼
- 吴江雪
- 周朝秘史
- 呼啸山庄
- 咒枣记
-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 唐诗三百首
- 喧哗与骚动
- 喻世明言
- 围炉夜话
- 在人间
- 型世言
- 基督山伯爵
- 堂吉诃德
- 增广贤文
- 声律启蒙
- 大卫·科波菲尔
- 大明正德皇游江南传
- 大清三杰
- 天工开物
- 失乐园
- 女娲石
- 好逑传
- 孽海花
- 守弱学
- 安娜·卡列尼娜
- 官场现形记
- 定鼎奇闻
- 宫女卷
- 封神演义
- 小窗幽记
- 局外人
- 山海经
- 巧联珠
- 巴黎圣母院
- 平山冷燕
- 幻中游
- 幻灭
- 幼学琼林
- 幽谷百合
- 度心术
- 引凤萧
- 归莲梦
- 德伯家的苔丝
- 快士传
- 快眼看书首页
- 恨海
- 悲惨世界
- 情梦柝
- 我是猫
- 我的大学
- 战争与和平
- 断鸿零雁记
-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 日瓦戈医生
- 明心宝鉴
- 明月台
- 春阿氏谋夫案
- 智囊全集
- 智除巨阉
- 曾国藩家书
- 最后的莫希干人
- 木兰奇女传
- 李鸿章与慈禧
- 杨乃武与小白菜
- 杨家将
- 格列佛游记
- 格言联璧
- 桃花扇
- 梅兰佳话
- 梦中缘
- 欧也妮·葛朗台
- 毁灭
- 母亲
- 水浒传
- 水浒后传
- 洗冤集录
- 洛丽塔
- 济公全传
- 浮生六记
- 海上花列传
- 海游记
- 清平山堂话本
- 源氏物语
- 漂亮朋友
- 牛虻
- 物种起源
- 狐狸缘全传
- 玉娇梨
- 玉梨魂
- 理智与情感
-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 生花梦
- 白痴
- 百年孤独
- 百度
- 百战奇略
- 百花野史
- 石家庄网站建设
- 禅真逸史
- 窦娥冤
- 童年
- 第一美女传
- 第二十二条军规
- 简·爱
- 素书
- 红与黑
- 红楼梦
- 约翰·克里斯朵夫
- 终须梦
- 续金瓶梅
- 绿野仙踪
- 罗织经
- 罪与罚
- 老人与海
- 老残游记
- 老残游记续集
- 花月痕
- 英云梦传
- 茶花女
- 草木春秋演义
- 荡寇志
- 荣枯鉴
- 荷马史诗
- 蕉叶帕
- 薛刚反唐
- 蝴蝶媒
- 西游记
- 西游记补
- 警世通言
- 论衡
- 说岳全传
- 贝姨
- 辛弃疾
- 这书能让你戒烟
-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 追忆似水年华
- 道德经
- 邦斯舅舅
- 醒世姻缘传
- 醒世恒言
- 醒名花
- 醒梦骈言
- 金云翘传
- 金瓶梅传奇
-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 镜花缘
- 长春真人西游记
- 隋唐演义
- 雪月梅
- 雾都孤儿
- 青年近卫军
- 静静的顿河
- 韬晦术
- 风月梦
- 风月鉴
- 风流悟
- 飘
- 飞花艳想
- 飞龙全传
- 马丁·伊登
- 驻春园小史
- 高老头
- 鬼谷子
- 鲁滨逊漂流记
- 鸳鸯针
- 麦克白
- 麦田里的守望者
- 龙文鞭影
- >>更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