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幽谷百合>第三部分

我在那地方逗留的最后几天,正是万木萧疏的秋天,有时天空阴霾,不见日月;而在这宜人的季节,都兰的天空始终那么澄净,气候始终那么温暖。在我动身的前一天,德·莫尔索夫人趁晚饭前的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秃秃的树下默默地走了一圈。她对我说:

“我亲爱的费利克斯,您即将步入人世,我愿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饱受痛苦的人,阅历必然很深。不要以为离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闻,他们是能够评断世事的。如果说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话,那么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识里产生拘束之感。酣战的时候,很难记得所有的规则,请允许我像母亲对儿子那样指点您。您动身那天,亲爱的孩子,我要交给您一封长信,里面有我这女人对社会、对人的见解,以及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迎难而上的方法。答应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吗?我的请求是感情上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正是我们女人的秘密。我并不认为这类任性是无法体察的;不过,我们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会伤心的。把这条条蹊径留给我吧,女人就喜欢在暖径上独自漫步。”

“谨记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说道。

“哦!”她又说,“我还要求您发个誓;您得先应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准是要我表示忠诚。

“不是关于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费利克斯,您在哪个沙龙也不要赌博,一无例外。”

“我永远不赌博。”我应道。

“好,”她说道,“我给您想了办法,可以把赌博的时间用在正事上;将来您会发现,别人迟早要吃亏,而您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为什么呢?”

“一看信就明白了。”她样子狡黠地答道,一下子使她的话失去了长辈谆谆教诲的那种威严。

伯爵夫人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向我透露三个月来,她是多么细心地观察了我,从而表现了她对我的深厚感情。她摸透了我的全部心思,力图以她的心计充实我的心灵。她的声调悠扬婉转,令人信服,话语像是从母亲口中讲出来的,语调和内容都表明,我们俩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知道,”最后她说,“我将怀着多么焦虑的心情注视您的行踪;您若是一帆风顺,我会多么高兴;您若是碰到障碍,我会洒下多少泪水!请相信,我的感情无与伦比,它既是自发的,又经过抉择。啊!我希望看到您生活幸福,有权有势,受人尊敬;您的历程,就如同我做的一场真切的梦。”

听了这番话,我流下了眼泪。她既温存,又严厉;感情毫不掩饰,但极为纯洁,容不得渴求欢乐的年轻人产生半点希望。我的肉体撕成碎片,丢在她的心上,而她却以只能满足心灵的圣洁之爱报答,向我倾泻这种爱的源源不断而又不可亵渎的光辉。她升到了极高的境界,使我狂吻了她那双肩的爱情的彩翼,不可能把我载到那里;一个男子要想到达她的身边,就必须夺得大天使的雪白羽翼。

“遇事我都要想一想:我的亨利埃特会怎么说。”我对她说道。

“好,我想当您的福星和圣殿。”她说道,暗指我童年的梦幻,并保证我一定能如愿以偿,以便安抚我的欲望。

“您将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明,您将是我的一切。”我高声说道。

“不,不,”她答道,“我不可能成为您欢乐的源泉。”

她叹了口气,冲我笑了笑,表明心中有难言之隐;那是一时起来反抗的奴隶的微笑。从这一天起,她岂止是我的心上人,而且成为我最爱的人了。她不是那一般的女子,只想在我心中占一个位置,只想以其忠贞或过分的欢情刻在我心中;绝不是的,她是我整个的心,是我肌肉活动的指挥中心,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佛罗伦萨诗人①的贝阿特丽克丝、威尼斯诗人②的洁白无瑕的洛尔,成为伟大思想之母、解救危难的未知因素、走向未来的助力、黑夜的明灯,犹如墨绿叶丛中闪耀的百合花。对,她赋予我坚定的意志,要我善于舍车保帅,以便化险为夷;她给了我柯利尼③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以使我转败为胜,拖垮并战胜最强大的对手。

①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他在抒情诗《新生》中,抒发了对贝阿特丽克丝的爱情。

②指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他的《歌集》主要歌咏他对女友洛尔的爱情。

③柯利尼(1519—1572),法国海军元帅,新教运动的领袖之一。

次日,我在弗拉佩斯勒堡吃过饭,辞别了主人,便去葫芦钟堡;房东知道我恋爱心切,非常迁就我。德·莫尔索夫妇原就打算送我到图尔,我再连夜赶往巴黎。一路上,伯爵夫人深情地沉默不语,先是借口偏头痛,继而又因说了谎而脸红起来,赶紧掩饰说,她看到我离开不能不感到遗憾。伯爵邀请我以后住他府上,如果我想再来看安德尔山谷,而德·谢塞尔夫妇又不在庄园的话。分手时我们都拿出很大的勇气克制着感情,谁也没有流泪;只有雅克一时难过,掉下了几滴,大凡病弱的孩子都如此;玛德莱娜则像个大姑娘了,只是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

“小宝贝儿!”伯爵夫人说着,激动地吻了雅克。

他们离开图尔,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吃过晚饭,我又心血来潮,返回葫芦钟堡;这种冲动是无法解释的,只有年轻人才会产生。我租了一匹马,从图尔到吕昂桥,仅仅用了一小时零一刻钟。到了吕昂桥,怕让人瞧见我的荒唐行径,便舍马跑步,像密探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平台下边。伯爵夫人不在那里,想必身体不舒服。我身上还带着角门的钥匙,开了进去。这时,她正巧领着两个孩子走下台阶;只见她脚步迟缓,无精打采,出来体味落日暮景的悲凉怅惘。

“妈妈,你看费利克斯。”玛德莱娜说。

“对,是我,”我上前对着伯爵夫人的耳朵说,“我心里琢磨过,来看您还很方便,我为什么待在图尔呢?这个愿望,再过一周就难以实现了,现在为什么不满足呢?”

“他不离开我们了,妈妈!”雅克嚷道,高兴得又蹦又跳。

“别嚷呀,”玛德莱娜说,“你要把将军引来了。”

“您这样做真不明智,简直胡闹!”伯爵夫人说道。

她含泪说的这句话多么悦耳,对所谓高利贷式盘算的爱情,该是多大的酬报啊!

“这把钥匙忘记还给您了。”我微笑着对她说。

“今后您再也不来了吗?”她问道。

“难道咱们分离了吗?”我瞥了她一眼,反问道。她垂下眼睑,以遮掩她那无言的回答。

我又幸福又惊愕,心情由亢奋转入了痴迷陶醉的状态;盘桓了一些工夫之后,我又缓步离去,还不断回首张望;走到丘岗上,最后一次观赏山谷,发现景象同我初见时迥然不同,不禁十分诧异:初来时,山谷不是青翠欲滴,烂漫似火吗?如同我的希望一样碧绿,如同我的欲念一样火红。现在,我已经洞悉了一个家庭凄楚的秘密,分担了一个基督徒的尼俄柏①式的忧惧,像她一样悲怆,看山谷也染上了我的思想的色彩。此时,田野光秃秃的,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光,残留的也变成暗红色;葡萄藤已经烧毁;层林顶端呈现出肃穆的棕褐色;古代的国王就穿这种颜色的衮服,以忧郁的色调掩饰象征权力的朱红色。温煦的落日的金黄色余辉渐渐隐没,山谷的景象始终与我的思绪相融洽,正是我心灵的鲜明写照。告别自己所爱的女子的情景。或是悲痛难当,或是爽爽快快,因各人的性情而不同。我却恍惚地进入异国,不懂当地的语言,一身飘零无所依,所见的事物再也引不起我心灵的依恋。于是,我的爱情扩展蔓延,我在这高高耸立着我亲爱的亨利埃特形象的沙漠上,只靠回忆她而生活。她是我无比崇敬的形象、我心中的爱神,我决意在她面前保持纯洁、在理想中穿上教士的白色长袍,仿效彼特拉克,他去见诺伏②的洛尔,总是一身素装。一路上,我的手一直摸着亨利埃特的信,就像一个吝啬鬼总摸他不得不带在身上的一叠钞票;回到父亲身边的头一个夜晚,我就能看这封信了,多么盼望它快点到来啊!这天夜里,我亲吻了亨利埃特表达意愿的信笺,收拢她手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心神贯注地领会她抑扬的声音。此后我看她的信,总像看第一封这样,躺在床上,周围万籁俱寂;我不知道还能有别的方式看心爱之人的书信。然而,有些不值得爱的男人,他们竟在白天一面处理冗杂事务,一面看这类信,看了放下,过一会儿再看,那种从容的态度实在可恶。娜塔莉,这就是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的可爱声音,这就是当我走到人生的路口时,起来给我指明阳关大道的崇高形象。

①希腊神话中的王后,生了七男七女,夸耀自己胜过阿波罗之母勒托。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用箭射死她的全部子女。尼俄相悲痛欲绝,终日流泪,化为石像。此处意指因丧失亲人而终身哀痛的女人。

②法国罗讷河口的一个小镇,是洛尔的故乡。

我的朋友,您踏入社会,必须随机应变,我能把零散的经验集中起来

传授给您,把您武装起来去对付险恶的世道,该有多么幸福啊!我花几个

夜晚为您筹划,体味到了母爱般的快乐。我一字一句写这封信的时候,仿

佛提前置身于您将来的生活之中。有时我走到窗口,眺望月光下的弗拉佩

斯勒堡的角楼,常常自言自语:“他睡着了,让我守护他吧!”这种甜美

的感觉,令我回忆起我一生最初尝到的幸福:那时我凝视着睡在摇篮里的

雅克,等他醒来好喂奶。您貌似成人,实际上不仍然是个孩子吗?您的心

灵需要有几条箴言激励;可是,在那些可怕的学校里,您吃尽了苦头,不

可能得到这种营养,而我们女人却有资格向您提供。这些琐碎的话能起作

用,会奠定您的基业,巩固您的成就。制订方略,指导一个男子的行动,

这不正是明智的母爱,不正是为孩子所充分理解的母爱吗?亲爱的费利克

斯,即使我在信中说错了话,也让我给我们的友谊打上无私的印记,使它

神圣化吧。放您到社会上去闯荡,不就意味着同您分手吗?然而,我真心

爱您,绝不忍贪图快乐,牺牲您的锦绣前程。说来也怪,近四个月来,您

促使我思考了支配我们时代的一些法则和习俗。我同我姨母的谈话——其

中的见解应为您所用,是您代替了她呀!德·莫尔索先生向我讲述的生活

经历;我父亲的谈话——他非常熟悉朝廷;总之,无论是最重大的事件,

还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以便指导我的义子;因为眼看

他就要冲进人世间,走向陌生的国度,几乎孤立无援,无人指引;然而在

那里,有多少人由于轻率地放展才智而不幸夭折,有些人却因为善于钻营

而飞黄腾达。

首先,我简要说明我对社会总的看法,请您斟酌,因为稍一指点您就

明白。我不清楚社会缘于神旨,还是人的发明,我也不清楚社会运动的方

向;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社会是一种客观存在;您一旦接受,而不是

逃避这种现实的话,那就得承认社会的结构是好的;明天,您与社会之间,

可以说要签订一个契约。当今社会是否利用人的时候多,给人的好处少呢?

我认为是如此。不过,人在社会上尽义务多而权益少也好,所得的利益代

价太高也罢,这是立法者的事,与个人无关。依我看,无论什么事,您都

必须恪守社会的总法则,不能讨价还价,不管这法则损害还是迎合您的利

益。这项原则在您看来不管多么简单,贯彻起来却很困难;它犹如汁液,

渗入毛细孔;树木得到滋养,便生机勃勃,保持常青,开花育果,结出的

硕果受到普遍的赞美。亲爱的,各种法则并不全都印在书本上,世俗也创

造法则;而最重要的法则,往往最不为人了解。指导您的行为、谈吐和生

活,指导您为人处世或追求名利地位的这种法规,哪个教师、哪部论著、

哪所学校也不会教授给您。违背了这些秘密法则,就不能控制社会,而要

沉沦到社会底层。即使这封信里有不少话与您的思想重复,也请您让我把

这妇人的政见传授给您。

以损人利己的理论解释社会,是一种后果严重的学说;这种推论就是

让人相信,只要法律、社会或个人没有发现蒙受了损害,自己私自占有的

东西就是正当或合法所得了。根据这种章法,机灵的窃贼就可以逍遥法外,

不守妇道而没有败露形迹的女人,便是幸福贞洁的;假如您杀了人、只要

不让法庭拿到一点证据,哪怕像麦克白①那样夺取了王冠,那也算干得

漂亮;您的利益就成了最高法则,只要能绕过风尚和法律设置在您满足自

己欲望的过程中的障碍,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不留下一点痕迹。我的朋友,

对于这样看待社会的人,发迹的问题轻而易举,无非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

博,赢了就成为百万富翁,输了就沦为阶下囚,赢了就平步青云,输了就

身败名裂。且不说绿台布的赌桌容不下所有的赌徒,除非有天赋,才能一

举成功。我在这里同您谈的,既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感情,而是一台黄

金和铁制机器的齿轮,以及它那为人关注的直接后果。我心爱的孩子,您

若是同我一样,憎恶这种犯罪者的理论,那么,您就会像所有判断健全的

人那样,只能以职责的理论来解释社会。的确如此,你们之间互相负有的

义务,呈现出千百种不同的形式。依我看,公候卿相对工匠穷人负有的义

务,要比工匠穷人对公俊卿相负有的义务要大。得几分利,就要对社会出

几分力;根据这条既适用于生意、也适用于政治的原则,无论在什么地方,

一个人增加了权益,也要相应地负担更多的义务。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还

债。就拿我们的雷托里埃尔庄那个可怜人来说,他耕作一天,十分疲劳地

躺下睡觉时,难道您认为他没有尽到义务吗?无疑他比许多地位高的人更

好地完成了职守。您若是这样看待社会,并在社会中占一个与您的才智相

称的位置,就要把这条格言当作总原则:违背良心的事绝不做,违背公德

的事绝不为。我强调这一点,您可能认为多此一举,然而我还是恳求您,

对,您的亨利埃特恳求您,仔细体会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吧。亲爱的,它看

似简单,却意味着正直、信誉、忠诚、礼貌,是您成功的最可靠、最迅速

的手段。在这个人人为己的世道中,很多人都会对您讲,凭感情进取不了

功名,恪守道德规范会贻误前程;您会遇到缺乏教养、举止粗鲁的人,遇

到目光短浅、无视前途的人;他们伤害一个小人物,对一位老妇人失礼,

不肯陪一位蔼然长者闲坐一坐,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些人对他们毫无用处;

可是将来您会发现,他们没有摘掉挂满全身的尖刺,只因区区小事而丧失

高升的机会。与此相反,未雨绸缪,谨守这种义务准则的人,绝不会碰到

阻碍;他们在宦途上也许走得慢些,然而,他们的地位将是稳固的,别人

失势了,他们依然立得住脚!

①莎士比亚同名剧本中的人物。他谋杀了苏格兰国王邓肯一世,篡夺了王位,后来又为邓肯一世之子所杀。

我一讲到这项法则,首先就强调举止风度,您大概会觉得,我的原则

有点宫廷气息,有点我在勒农库府里所受教育的气息。我的朋友啊!这种

教育看似微不足道,我却极为珍视。对您来说,熟悉上流社会的规矩习惯,

与掌握广博知识同样必不可少,前者常常能弥补后者。有些人其实腹内空

空,但天生一副机灵的头脑,能够换而不舍,最后爬上高位,而比他们有

才能的人却望尘莫及。费利克斯,我仔细地现察过您,以便了解您在学校

所受的普通教育是否破坏了您的气质。天主明鉴,我看到您的气质所差无

几,容易补足,心里多么高兴啊!经过这种传统的培养,很多人的风度都

徒有其表;殊不知彬彬有礼、举止文雅,本来是发自内心,发自高度的自

尊自爱;由此可知,有些贵族白受了教育,一身俗气,而有些市民出身的

人却天分很高,只要有人稍加指点,他们就能风度翩翩,不会给人以效颦

之感。请相信一个永远不出山谷的可怜女人,这种高尚的情调、这种体现

在举止谈吐、衣着打扮,乃至屋宇陈设的质朴美,俨然构成一首有形体的

诗,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当这种质朴美以心灵为源泉的时候,您能判断

出它有多大威力吗?亲爱的孩子,礼貌在于为了别人,忘记自己。许多人

则不然,他们把礼貌当成社会交往的伪装,一旦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严重

损害,就立刻露出了本相,从君子一变而为小人。而真正的礼貌则体现了

基督思想,它犹如慈善之花,达到真正的忘我,费利克斯,我希望您是这

样的人。看在思念亨利埃特的情分上,您不要做无水之泉,要同时兼备礼

貌的外表与精神!您遵守社会公德,切不要担心上当受骗;看似随意抛撒

那么多种子,但迟早您要收获果实。从前,我父亲注意到,有人轻易地许

诺,误认为这是礼貌,其实这是一种最伤人的行为。有人求您什么事,您

办不到,就应该断然拒绝,不给人留下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然后,再爽

快地答应您想给予的东西;这样,您拒绝得合情,给予得合理,赢得这两

种诚恳之名,就会大大地提高人格。人们因希望落空而产生的怨恨,是不

是比因接受好处而产生的感激之情更强烈,这我说不准。不过,这些小事

都是我所熟知的,我认为有必要强调;亲爱的朋友,切忌轻信,切忌平庸,

切忌殷勤,这是三大暗礁!过分轻信,就会降低自己的尊严,过于平庸要

让人瞧不起,热情过度又会被人利用。首先,亲爱的孩子,您一生只能交

三两个朋友,您的完全信赖就是他们的财富;对许多人都加以信任,不就

是背叛友情吗?您若是同几个人的关系比同一般人密切的话,那就得谨言

慎行,始终有所保留,权当有朝一日他们会变成您的竞争者、对手或敌人;

生活变化莫测,要给自己留后路。要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要找到这条计

出万全的中庸之道。对,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既不取菲兰特的那种谄媚阿

谀,也不取阿尔赛斯特①的那种嫉恶如仇。那位喜剧诗人显示了光辉的

①菲兰特和阿尔赛斯特是莫里哀的《恨世者》中的人物。

天才,指出了中庸之道,而品格高尚的现众都能心领神会。不近人情的德

行与貌似和善的自私相比,人们当然更客易看出前者的可笑,不易看到后

者骨子里的惟我独尊;但是,品格高尚的人都极力防止这两种倾向。平庸

也要不得,虽然几个傻瓜会说您是个可爱的人,可是善于分析、善于衡量

别人能力的人,就会推断出您的弱点,随即鄙视您;因为平庸是软弱者的

处世之道,而不幸的是,在这个只把每个成员看成工具的社会里,软弱者

必然受歧视;这也许不无道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正是自然法则吗!

因此,女人也许偏偏要同一种盲目的力量抗争,要以心灵的智慧战胜物质

的残暴,才产生了这种保护别人的感人肺腑的愿望。的确,社会更像继母,

专门喜欢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的孩子。再说热情,这是青年人最初的高尚

的错误;他们竭诚尽力,从中得到真正的自我满足,因而先上自己的当,

然后才上别人的当。把您的热情留给意气相投的人,留给女人和上帝吧。

不要把自己的珍宝拿到社会的市场上,也不要拿去进行政治投机,您只能

换回来玻璃首饰。您应当相信这声音,它叮嘱您处处表现出高贵的品性,

它恳求您不要挥霍自己的精力与感情;因为可悲的是,别人只看您有多大

用处,根本不管您有多大才能。在此打个譬喻,好把这话刻在您这诗人的

头脑里:一个巨大的数字,不管是用黄金标出,还是用铅笔写的,永远只

能是一个数字。当代一个人物也这样讲过:“千万不要太热情!”①热

①法国著名作家、文艺批评家圣勃夫(1804—1869)在1835年5月15日《两世界》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里,提到外交大臣塔菜朗对部下说过这句话。

情容易上当,难免失望;您在地位比您高的人那里,绝得不到相应的热情:

国王同女人一样,认为别人对他们尽心是理所当然的。这项原则固然十分

可悲,但它是千真万确的,而且绝不会玷污心灵。把您的纯洁感情放到与

世隔绝的地方去吧;在那里,您感情的鲜花能受到深情的赞赏,艺术家可

以潜心构思杰作。我的朋友,职责不等于感情,做应该做的事,不等于做

所喜欢的事。一个男儿应当镇定自若地去为国捐躯,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去

为一个女子献身。待人接物是一门学问,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口不

提自己。不信您就试试,哪天向几个泛泛之交的人谈谈您自己,讲述您的

痛苦、您的欢乐或者您的事务;您就看吧,他们先是装作感兴趣,继而态

度冷漠,最后听得厌烦,假如女主人不是有礼貌地打断您的话,他们就会

找个巧妙的借口纷纷离去。您要想得到周围所有人的好感吗?要想被人看

成一个聪明可爱和信得过的人吗?那您就同他们大谈他们自己,千方百计

地把他们推到前台,甚至可以提出一些表面上与他们不相容的问题;您就

看吧,他们会喜形于色,冲您微笑,等您一走,个个都要称赞您。您的意

识与心声能告诉您界线在哪儿,跨过一步,便是阿谀谄媚,谈话的情趣便

休矣。当众如何讲话,我再补充一句。我的朋友,青年人素来思想敏捷,

判断神速;这样他们固然露脸,可也难免失误。因此,旧时教育不准青年

人开口,让他们在大人物身边见习,增加阅历;从前的责族同艺术一样,

也要带学徒,带少年侍从,他们忠于主人,主人培育他们。如今不同了,

青年人都有一套从暖空得来的学问,因而失酸刻薄,好针砭别人的行为、

思想和著作,锋利的断语宛如刚开刃的刀。您不要这样武断。您的评语若

像官方的审查,那就会伤害您周围的许多人;在众人看来,公开揭短不可

恕,暗中伤人尤不可恕。青年人根本不了解生活及其艰难,所以不给人留

情面。长者的批评是善意而温和的,青年的批评则冷酷无情;长者胸有城

府,青年不谙世事。况且,在人的所作所为的内里,都有错综复杂的决定

因素,即便上帝也难下最后断语。您只要严于律己就行了。纵然您有锦绣

前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帮手,谁也休想如愿以偿。我父亲府第的

大门为您敞开、您要勤去拜访;您在那里交结的人、随时随地都用得着。

不过,对我母亲您要寸步不让;她专门践踏心虚气短的人,佩服敢于同她

分庭抗礼的人。她就像一块铁,经过锻打,还能与别的铁块融合起来;然

而,凡是不如她坚硬的东西,碰到她就会粉碎。您要同我母亲接近;她若

想帮助您的话,就会把您介绍到其他沙龙里;您到那里能学会进身之道,

学会听人谈话、自己讲话、答话、拜访、告辞的艺术;要学会精确的语言;

虽然这种语言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虽然它并不能表明一个人不同凡响,如

同衣着不能构成天才一样,但是少了它,冠世才华也永远得不到承认。我

相当了解您,深信您准会像我祝愿的这样:举止自然,语气温和,尊敬长

者,自尊而不倨傲,殷勤而不献媚,尤其为人谨慎;这种预见绝不是不切

实际的幻想。施展您的才华,但不要充当他人开心的对象;须知才思敏捷

会冒犯庸碌之辈,当场他会沉默不语,过后提起您时便来一句:“这人有

趣极了!”表明他的蔑视。要与众不同,始终保持不凡的气度;不必讨好

其他男子,要遵照我的叮嘱,对他们冷淡,也可以失礼一点,只要掌握分

寸,不使他们恼火就成;大家对眸视自己的人都刮目相看,您瞧不起男人,

还会博得所有女子的敬重与青睐。永远不要结交声名狼藉的人,即使那种

声名不符合实际,因为您交什么朋友,仇恨什么人,社会全要清算;衡量

人要从容不迫,深思熟虑,断语既出,再也不能收回。等到被您拒纳的人

自身行为证明豫做得对,人们就要以得到您的看重为荣,对您的敬意也就

油然而生;这种敬意会抬高一个人的身价。您年轻、俊美、聪颖,条件很

好;年轻则讨人喜欢,俊美则富有魅力,聪颖则守得住成果。上述可以用

一句老话来概括:贵族应有贵族相!

现在,您就把这些告诫当作处事方略吧。今后您会听到不少人这样讲:

狡猾是成功之道,穿越人群的办法,就是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路。我的朋

友,这些原则适用于中世纪,那时候诸候对敌手必须分而治之,让它们相

互吞并;现在则不然,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再用这种策略就会事

与愿违。将来,您确实会碰到忠厚诚恳的人,也会碰到背信弃义的仇敌,

专事诽谤、中伤和诡计多端的人。要知道,您最得力的助手,莫过于后者,

这种人的敌人就是他自身;同他搏斗,您尽可使用正当的武器,迟早他会

被人唾弃。对待前者,只要开诚相见,您就能赢得他的敬重;再把利益协

调一致(凡事均可调解),他就能为您效劳。不要怕树敌,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对头是不会走运的;当然,要尽量避免贻笑于人,避免丧失信誉。我

讲“尽量”,就是因为一个人不能完全自主,常常受制于无法规避的境况。

溪流泥水溅身,房上落瓦砸头,都在所难免。道德也有条条小溪,有人溺

在里面,身败名裂,便处心积虑地把泥水溅到最高尚的人身上。不过,这

也无妨,无论在什么领域,一旦最后决断,绝不改变,总会赢得敬重的。

现在人人争名逐利,您要处在错综复杂的阻难中,必须直趋目标,毅然直

捣核心,务必竭尽全力打击一点。您是知道的,德·莫尔索先生多么仇恨

拿破仑,不断地诅咒他,监视他,就像法庭监管罪犯,每天晚上都要为当

吉安公爵①向他索命。当吉安公爵之死,是德·莫尔索先生为之痛哭流

①当吉安公爵(1772—1804),路易·亨利·约瑟夫·德,孔代亲王的独生子,1789年参加孔代保王军反对革命,后来逃至德国;1804年被劫回法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在凡赛纳被枪决。

涕的惟一不幸事件;然而,他却认为拿破仑是最有胆识的统帅,从前常常

向我讲解拿破仑的战术。这种战术,难道不能用到利益之战中吗?果真用

上就能争取时间,正如用在战争中能节省兵力,缩短距离一样。考虑一下

这个道理;我们女人是凭本能和感情判断这类事情的,难免经常出错。我

只强调一点:耍手段,搞骗局,一旦败露,就要自食恶果;反之,立足于

坦率,无论碰到什么倩况,我看都会化险为夷。倘若以我本人为例,我可

以告诉您,在葫芦钟堡,由于德·莫尔索先生有一种病态,跟人打交道喜

欢争论,争到最后又总是他吃亏,我就只好防止一切争议,总是主动收来

话题,向对方正面提出问题的症结,让他当机立断:“一句话,这事成,

还是不成?”常有这种情况:您帮助别人,为别人效劳,但很少得到报答;

不过,千万不要像有的人那样,总是怨天尤人,说自己尽交些忘恩负义的

家伙。这岂不是炫耀自己吗?再说,承认自己不大了解世情,岂不有点傻

气吗?况且,您助人,难道像高利贷者放债吗?贵族应有贵族相!然而,

让人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声,这个忙您不要去帮,因为那些人会成为您的死

对头:负恩之债如同破产一样,产生的绝望情绪具有无法估计的力量。至

于您,只要可能,就不要接受恩惠。不要附入骥尾,要靠自己位进。朋友

啊,我仅就生活小事给予指点。到了政界,一切都要变样,支配您自身的

规则也要服从大的利益。不过,一旦平步青云,进入伟大人物活动的领域,

您会像天主一样,成为自己意志的惟一主宰。到那时,您就不再是个凡人,

而是法律的化身,也不再是个普通人,而是国家的化身。如果说您有权审

判别人,将来您也要受审。将来,您要站到千秋万代的法庭上。您相当熟

悉历史,因而能正确判断什么感情与行为能孕育真正伟大的人物。

现在谈到一个重要问题:您如何与女人交往。您出入各府沙龙,要有

一条原则,就是不要卖弄聪明,争风吃醋。上个世纪,有些人取得极大成

功,其中一个人的惯常做法是,每次晚间聚会,向来只陪伴一位女子,而

且专门关照显然受人忽视的女子。亲爱的孩子,那个人统治了他的时代。

他早有过精明的计算,到一定时间,大家就会齐声颂扬他。大部分年轻人

丧失了最宝贵的财富,虚掷了光阴,未能建立起必要的关系,而社会生活

的一半就是由关系构成的。青年人本身就讨人喜欢,因此无需多大努力,

就能让人关心他们的利益。然而,青春会倏忽而逝,一定要好好利用啊。

您要接近有影响的女子。有影响的女子都是些老妇人,她们会告诉您各家

族姻亲关系与秘密,告诉您迅速达到目标的捷径。她们将真心帮助您;如

果她们不是笃信宗教,那么保护别人就成为她们最后的爱的寄托。她们会

出色地扶持您,赞扬您,让您成为受人仰慕的人。务必躲避年轻女子。不

要以为我这话有什么个人打算。五十岁的妇人什么都能为您做,二十岁的

女子什么也不会为您做;后者要占有您整个一生,前者只要求您片刻时间、

点滴的殷勤。您要奚落年轻女子,拿她们的一切言行当成玩笑,她们不会

有什么认真严肃的想法。我的朋友,年轻女子是自私的、狭隘的,缺乏真

心的友谊,只爱她们自己,为了一时出风头会把您牺牲掉。而且,她们个

个要您忠诚,而您的处境却需要别人对您忠诚,这两种要求是无法调和的。

她们谁也不会理解您的利益,全都为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您考虑;她们出

自恋情对您的帮助极其有限,却会由于虚荣心给您带来很大损害。她们会

毫无顾忌地侵吞您的光阴,使您坐失发迹的良机,并以最迷人的手段毁掉

您的一生。您若是抱怨几句,她们当中最愚蠢的也会向您证明,她的手套

价值整个世界,为她效劳无比光荣。她们全会对您说,她们给了您幸福,

并要您忘掉自己的锦绣前程;然而,她们给予的幸福变化无常,您的伟大

名望却终生可享。您不知道她们是以多么恶毒的手腕来满足私欲,并把她

们一时的动情说成是天长地久的爱情。到了离弃您的那一天,她们说一句

我不再爱您了,就算交待明白了离弃的理由,正如她们说一声我爱您,就

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辩白,还说爱情是不由自主的。亲爱的,这逻辑实在荒

唐!请相信,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无限的,始终像它自身;它平稳而纯

洁,没有强烈的冲动,人到白首,心灵还永褒青春。这种感情,在交际场

中的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她们全都矫揉造作。这一位遭受不幸,引起您

的怜悯,当时看她是最温柔、最不贪心的女人;然而,她一旦把您迷住,

就渐渐控制您,要您百依百顺。您想当外交官,到处旅行,考察各种人、

各种利害关系和各个国家吗?那可不行,您必须待在巴黎或者她的庄园里;

她耍个鬼心眼儿,就把您缝在她的裙子上;您越是表示忠诚,她越是无情

无义。那一位又企图以温顺引诱您,她甘当您的侍女,会浪漫地随您到天

涯海角,甚至不惜名誉来保住您,像一块石头一样吊在您的脖子上。有朝

一日您要沉下去,而那女人却会浮出水面。最无心计的女人,也能设置无

数圈套;最愚蠢的女人,也能利用她不大引人生疑的机会得逞;危险最小

的要算风流女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爱上您,也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您,又会

出于虚荣心而同您重叙旧好。总而言之,无论现时还是将来,她们都会给

您造成损害。任何一个青年女子,只要她出入上流社会,终日寻欢作乐,

靠满足虚荣心生活,就已经腐化了五分,也必将把您腐蚀掉。贞洁而深沉

的女子,心灵永远受您主宰的女子,绝不在那里。啊!将来爱您的女子是

幽独的,她的最大欢乐就是您的注视,她要靠您的话语生活。让这个女子

成为您的整个世界吧,因为您将是她的一切;真心爱她吧,不要惹她伤心,

不要给她树立情敌,不要引起她的忌妒。亲爱的,有人爱恋和理解,就是

最大的幸福,但愿您能领略这种甜美;不过,千万不要伤害您的心灵之花,

要完全信赖您寄托感情的这颗心。这个女子永远不求自我,她永远不该考

虑自己,只能考虑您;她不同您争夺任何东西,从不计较个人利益;她丝

毫不顾自身安危,但能嗅出您毫无党察的危险;即使她痛苦,她也不抱怨

一声。她绝不以妖媚取宠,但是很看重您爱她什么。您要加倍回报这种爱

情。倘若您有福气,遇到您可怜的朋友始终缺乏的,即心相印、比翼双飞

的爱情,别忘记这种爱情无论多么美满,还有一位母亲在山谷中为您活着;

她的心被您的感情挖得好深,并充满了您的感情,您永远也不可能探到底。

是的,我对您的情义有多深厚,您永远也衡量不出;若让这种情义原样表

现出来,您必须施展全部聪明才智,即便如此,您也难以了解我的忠诚能

达到什么程度。我让您躲避青年女子,结交有影响的老妇人,难道有私图

吗?我劝您把爱慕之情留给具有纯洁之心的天使,难道不是出自慷慨之心

吗?凡是青年女子,无不应情假意,喜欢嘲弄人,爱好虚荣,性情轻浮,

挥霍无度;而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妇人,却都像我姨母那样,十分通情

达理,能全力帮助您,保护您,摧毁暗里对您的中伤,公开讲出您自己难

于启齿的话。如果说贵族应有贵族相这句话,包含了我头一部分嘱咐的主

要内容,那么,我对您同女人关系的看法,也可以用骑士的一句话概括:

为所有的女子效劳,只爱其中一个。

您有广博的学识,您的心灵因饱受痛苦而保持纯洁,您身上一切都是

美好的、善良的,立志吧!这是伟人的一句话,现在,您的前途全包含在

里面了。我的孩子,您能听从您的亨利埃特的话,还让她继续讲她对您的

想法,对您处世的想法,对不对呀?我的心灵有一只慧眼,既能看到我孩

子的前程,也能看到您的前程,让我使用这种本领协助您吧。这种神秘的

天赋是宁静的生活给予我的,在孤独和寂静中,它非但没有削弱,而且有

所加强。反过来,我要求您给我一种巨大的幸福:我希望看到您出人头地,

而您哪次成功也不要使我皱眉;我希望您平步青云,光耀门庭,我也能自

慰道:我为您功成名就所做的贡献超出了愿望。这种秘密合作是我所能接

受的惟一乐趣。我期待着。我不对您说:别了。我们从此分开,您吻不到

我的手了;但是,想必您已经看出,您在一个人心中占有什么位置,此人

便是

您的亨利埃特。

我回到家,受到母亲冷淡的接待,仿佛进入冰室,全身都冻僵了;然而看完这封信,我便感到一颗慈母的心在我指间跳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伯爵夫人不准我在都兰看信,无疑是怕看到我跪倒在她的脚下,怕感到双脚被我的泪水浸湿。

我终于认识了我哥哥夏尔,在这之前,我觉得他十分陌生;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显得异常傲慢,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我们不能像手足一样相爱。一切深厚的感情都基于心灵的平等,而我们俩却毫无共通之处。他一本正经教授给我的,全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不用他讲,我通过头脑和心灵也能认识到。他动不动就表示信不过我,佯装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倘若我没有心中爱情的支持,他早就把我弄得呆头呆脑,无所适从了。不过,他倒是把我引进了上流社会,好利用我未见世面的傻相,处处炫耀他的才能。若是童年没有受过苦的话,我就会把他那种自负的保护者的架势当成手足之情;然而,精神上的孤独和离群索居产生同样的效果:处在沉寂中的人,能辨出最细微的声响;惯于沉思默想的人,自然非常敏感,能区别出与自己有关的最微妙的感情色彩。在认识德·莫尔索夫人之前,有人狠狠瞪我一眼,就会伤害我,口气粗暴地说句话,就会刺痛我的心;我自嗟自叹,却丝毫不了解受人爱抚的生活。然而,从葫芦钟堡回来之后,我就能够进行对比,并通过对比来完善我早熟的本领了。基于所受痛苦的观察是不完全的,幸福也有它启迪心智的光。我自信不会受夏尔的蒙骗,因此满不在乎,任凭他以长子权的优势压住我。

我单独去拜访德·勒农库公爵夫人;在公爵府上,我根本听不到有人提起亨利埃特,除了公爵这位蔼然长者之外,谁也没有同我谈起她。不过,从他接待我的态度上,我猜得出他收到了女儿私下关照我的信。初人上流社会,都难免少见多怪,我也如此。但是,当我渐渐习惯之后,我依稀看到上流社会所提供的享乐,同时明白了它向胸有大志的人提供了多少机缘;我也乐于把亨利埃特的金玉良言付诸实践,诚心佩服其中的深刻道理。正好这时发生了三月二十日事变①。我哥哥随驾到根特②去了。我听从了伯爵夫人的劝告,也陪同德·勒农库公爵去那里;须知我经常给伯爵夫人写信。公爵平素对我就挺热情,这次见我对波旁王室忠心耿耿,步步紧跟,便真心当了我的保护人,亲自把我引荐给国王陛下。国王在危难之中,追随他的人屈指可数,青年人的景仰十分天真,尽忠心而不计得失;国王又善于识人;因此,在杜伊勒里宫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在根特就受到注目了,我有幸得到了路易十八的欢心。旺代党的信使送来急件,顺便把德·莫尔索夫人的一封信带给她父亲;信中捎给我一句话,告诉我雅克病了。德·莫尔索先生见儿子身体不好,自己又参加不了刚开始的第二次流亡,不免心急如焚,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从而使我猜出我心爱之人的处境。亨利埃特时刻守护在雅克身边,日夜不得休息,无疑又要受伯爵的折磨;平日对伯爵的捉弄可以处之泰然,但是,一旦她专心照管孩子时,就无力对付了;她一定渴望友人的帮助,减轻她的生活负担,哪怕只是缠住德·莫尔索先生也好。这种情况有过几次,我见伯爵正要冲她发作,就把他拉到外面去了。我这毫无恶意的计谋还真顶用,因而赢得了深切感激的目光,爱恋之心却从中看出了许诺。尽管我急于追随刚刚派到维也纳会议去的夏尔的足迹,尽管我不顾危险,想要实现亨利埃特的预言,摆脱依附兄长的状况,可是,我的雄心壮志、我独立的愿望,以及跟随国王的好处,所有这一切,同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形象一比,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我决意离开流亡在根特的朝廷,去为真正的君主效命。苍天不负苦心人,旺代党派来的信使不能返回法国,国王需要一个忠诚可靠的人向国内传达旨谕。德·勒农库公爵知道,国王绝不会忘记担任这项危险使命的人,因此他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请国王派我去。我欣然受命,这可以一举两得,既能报效国家,又能回到葫芦钟堡。

①即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②根特,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我年仅二十一岁,就受到国王的召见。觐见之后,我返回法国,无论到巴黎还是旺代,都顺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当局通缉追捕我,我被迫化装逃走,扮成一个要回庄园的人,一路步行,经过一座又一座庄园,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穿越了上旺代地区、西部田园和普瓦图地区,还相机改变路线。我到达索漠,从那里又走到希农,再用一夜工夫,就赶到了努埃依树林,正巧看见伯爵骑马经过一片荒坡。他让我坐到他的背后,把我带到他的府上,一路没有遇见能认出我的人。

“雅克好些了。”这是他见面的头一句话。

我如实告诉他,我身负使命,徒步回国,像野兽一样被追捕。这位贵族以忠于王室为依据,不顾危险,争着接待我,不让我到德·谢塞尔府上去。我一望见葫芦钟堡,就觉得刚度过的八个月像一场梦。伯爵先进去,对他夫人说:“猜猜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是费利克斯!”

“真的呀!”她双臂垂下,表情愕然地问道。

我跨进门去,我们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钉在座椅上,我伫立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相互贪婪地凝视,就像一对情侣,要以一眼之福弥补逝去的全部时光。不过,她又因为惊喜而暴露了心迹感到羞愧,于是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去。

“我经常祈祷主保佑您。”她伸手让我吻过之后,对我说道。

她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继而看出我十分疲惫,便去给我收拾房间了;伯爵则吩咐人备饭;我也的确饿坏了。我的卧室在她的楼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间。她心里一定在盘算要不要陪我进卧室,刚登上一级楼梯,又停下来,让伯爵带我进去;我回头看看,她脸一红,祝我睡一个好觉,说罢急忙走开。我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听说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而逃,盟军正向巴黎挺进,波旁王室可能回国。这些事件,对伯爵是天大的喜讯,对我们俩却毫无意义。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看见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按说应该大惊失色,然而没有这样,因为我知道稍有诧异的神情,会造成多大灾难,所以,见面只能高高兴兴的。您知道亲过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吗?我们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没有别的饮料,就喜欢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让我喝上清凉的水,常常过意不去。为了建造一个冰窖,她费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色、语调的轻微变化、一种看似细微的关心,就能流露出爱情;爱情的最出色的天赋,就是它自己证实自己。因此,她的话、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样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从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温情的天真表示愈加丰美:我到达后第七天,她就气色一新,浑身焕发出健康、喜悦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爱的百合花,它开得更鲜艳、更旺盛了;同样,我也发现我心中的财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离别,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爱之人的美貌也大大减色,这岂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辈的爱情吗?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罚,却加强了信念,得以看见上帝;同样,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过脉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红的人、那些爱情始终不渝的人,他们经受离别之苦,不是也加强了信念吗?一个人充满了情爱,不是要日夜祝愿,倍加珍视所渴望的身影,并以梦想之火给那身影披上异彩吗?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钟爱的形象,赋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吗?过去的情景,通过一次次回忆,就会逐渐扩大,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两颗心充塞带电的乌云,第一次相遇,就电闪雷鸣,降下一场好雨,唤醒并滋润大地。看到我们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悦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视着亨利埃特与日俱增的幸福。在心爱之人凝睇下复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点猜疑而殒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爱情枝上的女子,也许感情更加深挚;我说不准这两种女子哪个最感人。德·莫尔索夫人生命的复苏极其自然,就像5月对草场的作用,阳光和水对凋残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们爱情的山谷,经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复苏了。晚饭前,我们下楼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比我初见时还要瘦弱;他一声不哼,仿佛还在酝酿一场病似的。亨利埃特边抚摩着孩子的头,边向我讲述她守护病儿的不眠之夜,说那三个月,她完全过着内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宫殿,有些豪华的宫室灯光辉煌,大摆华宴,却禁止她人内;她不敢进去,但守在门口,一只眼盯着孩子,另一只眼却凝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耳朵倾听着孩子的呻吟,另一只耳朵却听到别种声音。她由孤独引发的灵感所成的诗句,是任何诗人都未能创作出来的;然而,她的话又句句天真无邪,没有一丝爱恋的踪影,也没有一点淫念的痕迹,不像弗朗吉斯唐①的玫瑰那样,具有东方式的甜美诗意。伯爵找来了,她声调不变,一直讲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骄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无愧色地亲亲儿子的额头。她讲道,当时她祈祷又祈祷,整夜整夜搂着雅克不放,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①十字军东征之后,穆斯林教徒把法兰克人的国家及欧洲称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东方某国。

“我甚至走到圣殿的门前,向主讨他的生命。”她说道。当时她都产生了幻觉,并向我一一叙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刚说出一句令人赞叹的话:“我即使睡着了,灵魂还在守护!”

“这就是说,您几乎要发疯了。”伯爵来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亨利埃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仿佛她忘记了十三年来,这个人无时不往她心上射箭。犹如高贵的鸟儿在飞行中被一大粒铅弹打中,她一时颓然,呆若木鸡。

“怎么!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说,“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话永远一句也通不过吗?您永远也不会宽容我的弱点吗?永远也不能理解我这女人的见识吗?”

她住了声。怨言刚一出口,这个天使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过去与未来:她能为人理解吗?她这不是又要招来痛斥吗?她额角的青筋急剧地跳动,没有一滴眼泪,可是绿眼珠却发白;接着,她目光垂向地面,不愿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剧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灵受我的心灵抚爱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个年轻恋人的同情;这恋人就像一条义犬,已经发怒,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掉伤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虑进犯者的力量与身份。在这目不忍睹的时刻,伯爵趾高气扬的神态值得一观;他以为击败了妻子,于是乘胜追击,又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话只是重复一个意思,犹如斧子砍木头,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驯马师来找伯爵,他不得不离开我们。他一走,我便问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样子?”

“总是这样。”雅克答道。

“总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对雅克说,极力为德·莫尔索先生开脱,免遭孩子的品评。“你只看到眼前,却不知道过去,你这样批评你爸爸,就难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过错,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关家庭名誉,这种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改建得怎么样了?”我想把她从痛苦的思想中解脱出来,便问道。

“超过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经竣工了。承租的两个伯农都很能干;一处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税另付,另外一处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为十五年。在这两片新庄田上,我们已经栽上了三千株树木。玛奈特的亲戚租了拉伯莱农庄,非常满意。马蒂诺经营博德田庄。四户伯农的收益在于草场和树林,可是,他们不像那些不自觉的伯农,将用在我们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场和树林去。由此看来,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不算我们称作古堡田庄的保留田地,不算树林和葡萄园,葫芦钟堡每年进项有一万九千法郎;而且庄稼果木长势很好,可望丰收年景。我一力主张把保留日交给守林人马蒂诺,现在他可以由他儿子代替了。只要德·莫尔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里建造房舍,他就愿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庄。那样一来,我们就只经营葡萄园和树林了;葫芦钟堡四周全打通,计划中的林荫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农大道。国王再一回来,我们又可以领取年金了。争论几天,人家就会同意我们女人的见识。这样,雅克的财产就安如磐石了。取得这些成果之后,我再让我们那位先生为玛德莱娜攒钱;而且按照常规,国王也会赐给她一份嫁妆的。我的任务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么样?”她问道。

我向她解释我所负的使命,并且告诉她,她的锦囊妙计多么管用,多么高明。她料事如神,难道有第二视觉吗?

“我不是全写在信上了吗?”她说,“只为您一个人时,我才能发挥特异功能。这事我跟我的忏悔师德·拉贝尔热谈过,他把这解释成是神的启示。由于担心孩子的身体,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往往不见了凡尘的事物,而看到另一个领域:倘若望见雅克和玛德莱娜满身光彩,他们的身体就好一段时间;倘若发现他们隐在雾中,他们很快就会病倒。至于您,我不仅望见您始终神采奕奕,而且还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它不用话语,而是用精神传导,向我解释您应该怎样做。是什么天数规定,我只有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运用这种奇妙的天赋呢?”说着她陷入沉思,继而又喃喃地说:“难道天主要当他们的父亲吗?”

“请让我相信,我只对您惟命是从。”我对她说。

她冲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颠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击,我也不会觉得。

“国王一返回巴黎,您就离开葫芦钟堡,赶往京城,”她又说,“乞求职位和恩宠是可耻的,不去接受职位和恩宠,同样也是可笑的。要发生大变动。国王需要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的人,您应当赴召。您年纪轻轻就进入宦途,一定会春风得意。做官跟演戏一样,有些职业上的事务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学习。我父亲就是以德·舒瓦瑟尔公爵①为师。”她沉吟了一下,又说:“想着我点,让我也领略一下,出人头地给一颗心灵带来的乐趣;这颗心灵是完全属于我的。您不是我的儿子吗?”

①德·舒瓦瑟尔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当朝时曾任外交大臣。

“您的儿子?”我神色怏怏地重复说。

“只能当我的儿子,”她嘲弄我,又说道,“这在我的心中不是蛮不错的位置吗?”

晚餐钟响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着我。

“您长高了。”她边上石阶边对我说。等我们走到门前台阶处,她摇了摇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虽然双目低垂,却完全清楚我在凝视她,于是故作愠色,可神态又那样婀娜可爱;她对我说:“好了,瞧瞧我们可爱的山谷好吗?”说着转过身去,在我们头上支起她的白绸阳伞,让雅克靠在她身上,用头向我指点安德尔河、平底船和草场,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时我们一起散步以来,她同苍茫的天际和朦胧起伏的山峦已经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现在,她理解了夜莺夜间的叹息,理解了泽畔传来的声声哀鸣。

晚上八点钟,我目睹了一个我从未见过、深深令我感动的场面;因为以往,她在孩子就寝前去餐室的时候,我总是同德·莫尔索先生下棋。这次钟敲了两下,所有仆役都来了。

“您是我们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规矩吗?”她边说边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荡的戏谑的神态,显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与众不同。

伯爵跟在后面。主人、孩子、仆役,全体脱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次该玛德莱娜念祷文,可爱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祷,在乡间静溢的氛围中,她那童稚的声调听起来格外清脆,赋予祷文以圣洁的天真,天使的神韵。伯爵夫人右首是玛德莱娜,左首是雅克;在两个孩子的秀发中间,突现出来的是母亲的发辫,再高一层,则是德·莫尔索先生围着一圈银丝的发黄的秃顶;这幅画面的色调向头脑反复传递的思想,可以说正是祈祷的娓娓音调所唤起的意象;不仅如此,夕阳柔和的余辉笼罩着默祷的一家人,还充分显示了他们崇高的统一;满室的红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这是天堂之光映照着这些在教会中平等的、不论身份跪着的上帝的忠实奴仆。这个场景因其质朴已很壮观,在我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头脑中,更加显得壮美。仆役们向我们施礼退下,两个孩子向父亲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着一个离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厅。

“我们在那儿求主保佑您,在这儿却让您下地狱。”他指着双六棋对我说道。

半小时之后,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厅,将绒绣绸架往我们棋桌靠了靠。

“这是给您绣的,”她打开绣花底布,说道,“不过,这三个月,活拖下来了。绣完这朵红石竹,刚要绣这朵玫瑰花,我可怜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尔索先生说,“别提这个了。五一六,国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后,敛声屏息,谛听着亨利埃特在她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说她能保持宁静与纯洁,我却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她就不能属于我呢?也许此刻她跟我一样,也受欲念的驱使,在辗转反侧吧?”午夜一时许,我下楼去,蹑手蹑脚走到她的门口,趴下来,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她那孩子般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发冷,才回到房间,重新躺下,安稳地一觉睡到早晨。说不清受什么命数、什么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悬崖的边缘,探测罪恶的深渊,寻求它的深度,领略它的阴冷,然后激动万分地退回来。夜里我在门前度过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过的,是我洒过泪水与吻过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躏、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诅咒、忽而受崇拜的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这一时刻过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却能激发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有些玩过命的人对我说过,士卒就是抱着这种热情冲进枪林弹雨中,试试他们能不能幸免于难,看看他们跨在或然性的深渊上,像冉·巴尔①骑在火药桶上吸烟那样,能不能尝到快乐。次日,我去采花,扎了两个花束,伯爵见了啧啧称赞;其实,他看见多美的花束也不会动心;尚瑟内兹②这句话“他在西班牙到处建地牢”,仿佛就是针对他讲的。

①冉·巴尔(1650—1702),起初是荷兰水手,后来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挥舰队几次同荷兰舰队、英国舰队作战,屡建奇功。

②,尚瑟内兹(1760—1749),法国记者,以风趣幽默著称;他与黎瓦洛尔(1753—1801)合办《使徒报》,猛烈攻击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于1794年7月20日被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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